八宝外史五福葫芦
年,后唐攻南平 第一章怯懦书生 归州城,屈子巷。 三名青壮汉子聚在一处,其中一个麻子脸,手指巷中一间粗陋的小屋,对身旁一名黄脸少年道:“看见那间屋子了吗?窗户那儿,那个正在摇头晃脑的酸秀才瞧见没?进去,把他的书抢了,撕成碎片!你不是想加入我们狴犴阁吗?这就是考验,完成了,我就正式收你入帮!” 黄脸少年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麻子脸忽又道:“对了,别说我没提醒你,那酸秀才的老爹是郡望梁家的武师班头,听说以前还是行侠江湖的豪客。” 黄脸少年闻言不禁打个寒颤,心生怯意,面色亦苍白了许多。麻子脸见状,嘲笑道:“就你这点胆量也想加入我们狴犴阁?我们狴犴阁可是做大事的,你以为随便一些阿猫阿狗我们都会收吗?!” 麻子脸背后站着个瘦竹竿,他正是黄脸少年的举荐人,听得麻子脸如此言语,面子上颇有些挂不住,便趁着麻子脸看不到自己,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黄脸少年一眼,张嘴无声地做了几个口型。 黄脸少年辨识出瘦竹竿说的“哑语”,乃是“他爹已死”四个字,忐忑紧绷的心顿时松了下来,暗出一口气,重整旗鼓,对麻子脸道了声“您瞧好吧”,便昂首阔步地朝那间陋屋走去。 哐! 黄脸少年一脚踢开陋屋的木门,只见逼仄而昏暗的房间内,只有一方亮光,一个侧颜清瘦、略带风霜之色的年轻男子,正在其中读书。 黄脸少年踏前两步,想要动手,正逢这书生闻声回头,站起身来。只见这书生虽然面色憔悴,却生得浓眉大眼,一双眸子颇有英气,更兼身高马大,虽然谈不上虎背熊腰,却显然不是一般的孱弱秀才。 黄脸少年脑海中又响起了麻子脸的告诫,心中一颤,手伸在半空却停住了,没能继续向前探去。 书生见此情形,不由叹道:“你们又来欺负我。这对你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眼见书生如此应对,黄脸少年心中惧意瞬间去了三分,又想起瘦竹竿跟自己夸赞的加入狴犴阁的好处,他一咬牙,伸手将书生手中那卷《礼记》夺来,转身向门外跑去。 书生愣了一愣,忽然叫道:“为什么要抢我的书!快把书还我!”他一边叫,一边追了出去。 书生刚一出屋,便见那黄脸少年将他的《礼记》撕作两半,又掺到一起,再撕了一气儿,这才揉成一团,掷在地面上。书生见状气极,双手握拳,眉头紧锁,浑身都打着哆嗦,嘴唇抖了又抖,却终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黄脸少年暗暗松了一口气,一种混杂着兴奋与鄙夷的心情充斥心头。他偷瞧了远处的麻子脸一眼,见他缓缓点头,又见他身后的瘦竹竿向自己挑大拇指,心头更是振奋。 黄脸少年正盘算着再向书生放几句狠话,好好地在麻子脸面前表现表现自己,却见陋屋隔壁的房门开了,一个四方脸的精猛汉子走了出来,手指自己,怒目而视道:“你小子干什么呢!” 黄脸少年心头一颤,心里暗忖道:“这大汉须不好惹!任务已经完成,没必要无事生非,给自己找麻烦,我这便走了吧!”念头至此,他也不与四方脸大汉答话,转身便朝来路跑了。 这四方脸的大汉名叫常笑,他赶跑了黄脸少年,扭头问书生道:“李玄越,你没事吧?” 书生李玄越正蹲在地上捡书卷残页,闻言抬起头来,一脸心疼之色,答道:“多谢常大哥。我倒无事,可惜我这卷书了,这可是我借了梁三公子家的藏书来誊抄的,我就这么一本啊!” 李玄越哀叹两声,转而道:“常大哥,你何苦跟那些……那些人计较,那些人都是亡命徒,别再伤了你!” 常笑盯着他瞪了两眼,抱着胳膊,摇头叹道:“你常大哥我每天上山砍柴,山里的野兽都不怕,难道还怕几个半大小子!倒是你,你怎么那么怂!今天被人撕了书,前日被人砸了水缸,上上回被人把桌子拆走了一条腿!你就不能像个男人一样,跟他们打一架吗?李大叔武艺多高强,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儿子!你们家好歹也算武术传家,你就不能给你爹争点气!” 李玄越把所有残页都拢到一起,抱在怀里,站起身来嗫嚅道:“我爹希望我读书,说读好书,考上举人,就是给列祖列宗争气了。” 常笑白了他一眼,回身进了屋,“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李玄越低着头,也回了屋。 回到屋中,李玄越把书卷残页放到桌上,把支窗的木杆取下。窗户一合上,小屋中瞬间变作漆黑一片,再无半点光亮。李玄越径直走到床边,无需摸索,从床下取出一物,搭在肩头,掀开门帘,进了后院。 寻常人家的后院,必是敞口向天,李家这方小院却非如此。李家在院墙上,又筑了一层天台,天台与屋檐齐高,上面晾着粮食和衣物,与屋檐之间仅有约莫一尺之距,这一尺之宽也是后院中仅有的能被阳光直照之处。 李玄越从前屋出来,一步便跨过了这一尺光亮,重新进入了天台下的黢黑之中。他肩头所搭之物在阳光之下闪了一闪,原是一条铁索,铁索两端各坠着一物,被李玄越拿在掌心,不知是个什么。 李玄越走到小院一角距墙根六尺处,停下脚步,将脖子上挂的铁索摘下,冲着墙角前的一根木人桩,耍起了掌心之物。铁链在风中呼呼作响,隔墙听来亦是响震贯耳,反倒是他掌心之物砸在木人桩上,声响沉闷,不易被外人察觉。 耍练了小半个时辰,李玄越这才收了手,挪步到一旁的水缸边,褪去上衣,用毛巾沾了水擦拭满是汗液的上身。 他一边擦洗,一边轻声自言自语道:“李玄越,你要记得娘亲过世前对你的嘱咐,不要走爹的老路,不要跟别人争强斗狠,要谦逊含忍,要懂得退让!你要记得爹的遗愿,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让子孙后代能抬起头做人,不用刀头舔血地在江湖上讨生活,不用给人看家护院!” 李玄越收拾妥当后,来至书桌前,盯着桌上堆叠的书卷残页,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闷坐良久后,他叹了一声,将桌旁的书箧背起,推门而出。 李玄越来至屈子馆时,已是黄昏时分。正值学生放学之际,这座归州唯一的学馆外,早停满了各大家族前来接本族学子的马车。 李玄越径直来到雕刻着郡望梁家徽记的马车旁,与车夫老赵打了个招呼:“赵叔好!” 老赵正坐在车辕上,喝着老爷赏赐的浑酒,忽听有人唤他,一回头见是李玄越,甚是高兴地招呼道:“原来是阿水啊!又来向三少爷请教学问啦?” “阿水”是李玄越的乳名。李父生前做过梁家的护院武师头领,为人又很仗义,因此在梁府内一班下人中极有威望。李玄越从小便与父亲的这班同僚混得很熟,即便后来李父因年轻闯荡江湖时所受的旧伤复发而辞世,这班下人也没有忘记李玄越母子俩,李家有点什么重活,总有人愿意帮手。 三少爷是梁老爷的爱子,因为是小妾所生,故而虽受梁老爷钟爱,却不受大夫人待见,总被大夫人所出的大少爷欺凌。李玄越幼时常去梁府后院玩耍,因打抱不平帮同龄的三少爷出头,而与他结识,并且多年来一直交情甚好。也是因为三少爷的帮助,李玄越这些年来才会有读书的机会。 李玄越一边与老赵有一搭没一搭地侃着,一边盯着屈子馆的雕梁画栋,暗暗出了神:我要是有机会在学馆念书该多好!在学馆念书,只要过了馆内试,就能获得相当于举人的生徒身份,去王都参加科举,哪儿用得着像现在一样,跟成千上万的学子去乡贡试中,争夺那区区几个举人名额!……唉,我真是痴心妄想!整个归州也只有屈子馆一家学馆,能在这儿读书的哪个不是世家大族出身,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准备下个月的乡贡试吧! “阿水、阿水!”老赵唤了李玄越两声,见他没反应,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才将其唤回神来:“阿水,学馆大门开了,三少爷一会儿就出来啦!你不是找他有事吗?” “是!多谢赵叔!”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学子们便三五成群地走出了学馆。两人一齐扯着脖子,望着学馆大门,不多时便瞧见梁三公子与四五名同窗,向自家马车走来。 “梁兄,好久不见!”李玄越在马车前,迎上梁三公子拱手道。 “哈哈,阿水!你可是好久没来找我了!是准备跟我讨论经文吗?过几天我就要考馆内试了,今年一定能过关!你再过几天也要考乡贡试了吧?咱俩争取都考过,明年春天一同去王都考进士!”梁三公子爽朗地笑道。 李玄越苦笑两声,道:“借你吉言了!我来是有事相求,我那卷《礼记》弄、弄、弄丢了,想再跟你借书抄一下……” “弄丢了?别担心,不用抄,我帮你印刷一本就是了!”梁三公子道。 “别!我还是自己手抄比较好,这样记忆深刻。”以李玄越的家境,他可不想浪费钱在雕版印刷上,更不想让梁三公子“施舍”自己一套书。 梁三公子见李玄越这样坚决,转瞬便猜到了他的心思,也不点破,只是说道:“好吧,不过我今日没带这本书,你随我回家去取吧!今晚就在我家吃……” 梁三公子话没说完,便听身旁有人大笑:“哟!这不是那个做梦想当官的、梁家家奴的儿子嘛!” 紧接着便有一人附和道:“是啊,自从有了科举,这世上便多了好些妄想一朝富贵的痴人!识几个字就敢冒充读书人,真以为举人那么好考,当官那么容易?!” 李玄越瞄了一眼说话的几人,识出他们是归州几大世家的少爷,而且一贯与梁三公子不对付。他怕给梁三公子招惹麻烦,不敢回嘴,默默低下头去。 梁三公子却不肯罢休,怒道:“李大侠是我父亲礼聘的武师,不是我家家奴!我朋友读不读书跟你们有甚关系……” 梁三公子的争辩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又有人道:“当然有关系!这种人都成了读书人,实在丢我们读书人的脸!” 更有人指着李玄越,讥笑道:“要是他是个汉子倒还罢了,可他怂得像个大姑娘似的,呵呵,这样的人也配读书?” 梁三公子听闻此言心头更气,正要反唇相讥,却被李玄越按住臂膀,架上了车去。老赵也是个有眼力的,当即扬鞭催马,赶着车回梁府去了。 车厢内,梁三公子怒气稍歇,责怪李玄越道:“阿水,他们的话那么难听,你怎么能忍得了的!还记得小时候我大哥欺负我,你比他矮一头,照样敢上去揍他,替我出头,怎么现在这般没骨气!” 李玄越苦笑着叹口气道:“唉……小时候不懂事,给你和我父亲添麻烦了……” 梁三公子闻言,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跟着叹息一声。 回到梁府,梁三公子从书房取了《礼记》交予李玄越,正要硬拉他去后堂吃饭,却撞上一身甲胄的堂兄风尘仆仆地赶回家来。 “兄长,为何如此匆忙?”梁三公子拉住堂兄问道。 “败了!败了!前线大败!” 梁三公子奇道:“前几日战报不是还说,唐皇所遣的两路招讨使刘训和董璋都无功而返了,那刘训不还因为与我南平国(高季兴所建,原后梁荆南镇)作战不力,被唐皇责问降职了吗?” 李玄越闻此也竖起了耳朵。他先前只知,本国国君因言而无信、贪得无厌而得罪了宗主国大唐(李存勖所建,史称后唐),唐皇震怒,兵分两路前来讨伐,但因归州不在前线,未受战火波及,故此他对于战事详情所知不多。 “刘训那路是彻底退了,可谁想到董璋那路的偏师,在大唐夔州刺史西方邺的率领下,一举连克我国忠、万、夔三州!夔州陷落,咱们归州便是前线!现在唐皇已晋封西方邺为宁江军节度使,率兵来攻打归州了!” “嘶——”李玄越与梁三公子一齐倒吸一口冷气。 李玄越颤抖着问道:“将、将军,那下个月的乡贡试,还考不考了?” “归州都快没了,还考个屁!” 第二章英勇战士 哐——哐——哐—— “刺史大人有令,城中所有成年男子,限期两天内赶到刺史府前,签押报到,领取兵器。刺史府将择优录用,优选者为官军正兵,享官军一切待遇,余者为辅卒,协助官军守城。过时不到者,以通敌罪论处,一经抓捕,立斩不赦!” 刺史府的衙役们,敲着锣在街面上来回奔走宣告,同样的命令,李玄越一上午已经听过了五次。 “真的要打仗了……”李玄越叹息着,不舍地放下了手中刚刚誊抄完的《礼记》。 啪啪啪! 敲门声响起,李玄越从窗户口探出头去,正瞧见常笑满面焦虑得站在自家门前。 “常大哥!” 李玄越轻唤了他一声,正要起身去给他开门,却不料常笑一步跨到窗口前,对李玄越说道:“阿水,我听说——李玄越啊李玄越!都要打仗了,你还有心思看书!我可是听说了,大唐皇帝发了狠,势要灭了咱们南平,这回领兵来打咱们的唐国大将西方邺,可是个有能耐的狠人,反掌间便攻破了咱们南平国的半壁江山呢!” 李玄越撇了撇嘴,道:“半壁江山?咱们南平国总共只有七州之地,西方邺打下的忠、万、夔三州,归入我国不到两年时间,我国在这三州中根基不稳,被攻破也属正常,但咱们荆、归、峡、复四州在大王治下近二十载,民心已附,岂是那么容易被唐军打下的。再者说,大唐是不会消灭南平的。没有了我国,大唐就要直接与楚国全面接壤,大唐之敌原本就北有契丹、南有吴国,再多防备一个楚国,何其不智!” “那可不一定!”常笑瞅了瞅四周,压低声音道:“咱们那位大王,先前答应配合唐军攻打蜀国,结果等唐军灭了蜀国,才出兵占了忠、万、夔三州,不讲信誉在前;后来听说唐国宫廷生变,唐先皇死于兵变,他又派兵截杀了唐国使节,把唐国灭蜀所得的大批金银珠宝收入囊中,见利忘义在后;新唐皇继位后平定了叛乱,他不思修复关系,还伸手往唐皇要地要官,我要是唐皇,我都忍不了他!” 李玄越皱了皱眉,迟疑道:“我还是觉得唐皇只是想派兵教训一下咱们大王,没想要灭国。当年大唐灭梁,取代中原正朔,江南诸侯中头一个上表臣服的就是咱们大王,好歹有些情分在……” “你呀!读书读傻了,迂腐至极!你当唐皇跟你一个脾气,喜欢当缩头乌龟?!” 常笑笑骂了一句,见李玄越尴尬得低着头不言语,放平了心气儿,又道:“不管唐军来此是打着玩儿,还是想灭国,反正咱们归州这回是躲不过去了,守城这差事咱哥俩也逃不掉了。等明天早上,咱们就一起去刺史府报到吧!” 李玄越赶紧点头应下,忽又道:“既是征召全城成年男丁入伍,梁三公子也在征召之列,不如我们去寻他……” “别白日做梦了!”常笑闻言冷笑道,“那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可不会跟咱们一起守城!就拿你这好友梁三公子来说,他祖父在朝中是何等地位,刺史有几个胆子敢让他上战场!” 次日辰时,李玄越与常笑一同出了门。 常笑见李玄越肩上背了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包裹,笑道:“就算是征召入伍,也用不着带包裹啊!不论是正兵还是辅卒,终究是要守城的,城内哪里有大片的兵营供我等居住,晚上还是要回家住的。” 李玄越挠挠头说道:“万一需要值夜,带些冬衣好御寒。” 常笑又瞥了包裹一眼,问道:“包裹里不止是衣物吧?” “我还带了两卷书,闲时可以温书……”李玄越小声道。 常笑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来至刺史府前,报到处前早已排起了长队,两旁有手执利刃的州郡正兵维持秩序。两人一边排队,一边寻人打听入伍事宜。 有早来者对二人道:“刺史大人征用民房,在靠近城门处修建了兵营,入选了正兵,便要去兵营里住;辅卒登记后,每天按时去兵营受训,起居仍是在家。入选正兵者,当场发给一月月钱,入营后每日三餐,按人头发给兵器和防具;辅卒没赏钱,受训时每日一餐,若有战事可加一餐,只分给兵器、没有防具,而且兵器不能带出兵营。” 常笑听后,对李玄越笑道:“你能掐会算啊?你怕不是知道了刺史大人会修兵营,才提前准备好包裹的吧!” 李玄越苦笑道:“我只是有备无患。我可不想当正兵、住军营。” 常笑刚想问声“为啥”,忽想到正兵和辅卒职责上的差别,心中便有了明悟,只是点点头,不再与常笑讨论。 两人等候了小半个时辰,才轮到他们签押报到。负责给城中男丁签押造册的是一名军中的刀笔吏,既谙文书事,又老于军务。他并不抬头,只是问道:“叫什么名?” “常笑。” “李玄越。” 两人分别答道。 那文吏这才抬头瞧了瞧二人,说道:“都挺壮实的,就一同入选正兵吧!” 常笑忽然言道:“禀大人,我这小兄弟是个书生,能写会画。要是不打仗,他今年就考举人哩!您别看他长得挺壮,胆子可小了!” 李玄越和那文吏听了俱是一怔。那文吏又抬头,仔细打量了李玄越一番,才道:“确是有几分书卷气,平日里入伍倒可做个文书,只是如今大战在即,军中用不着写字的……你还是当辅卒吧!辅卒安全些,打完仗要是没死,就好好地考个功名!” 文吏说完,便在辅卒那一册中添上了李玄越的姓名。 李玄越再三拜谢着,从文吏手中接过了辅卒的凭证,满怀感激地望向了常笑,只见常笑紧握着手中的正兵凭证,嘴角扬起自信而张扬的笑容。 亥时人定,李玄越从后院走出,跨过那一线月光,走进前屋,准备安寝。尽管他每日白天都要去兵营报到,训练简单的砍刺之法,并制造竹立牌、木女墙、铁撞木、抵篙、拒马、行炉、塞门刀车及各种檑木等守城器械,但他始终坚持在休息间隙读书,每晚回到家中,不论如何疲累,也要温一趟书、练一趟武才能安睡。这是父亲在时,帮他培养起来的良好习惯,他二十年来如一日,从未放弃。 隔壁传来孩子哭闹声,那是常笑的儿子想爹爹了。可是常笑入选正兵,在退敌之前,不得随意离开军营,只好暂忍这父子分离的天伦之苦。常笑作为正兵,每日所接受的训练强度远超于辅卒,还要制造抛石机、床弩、瓮听等大型器械,这些俱是守城利器,只能由正兵专门打造、使用,辅卒不得插手。 李玄越是看着这小侄子出生成长的,闻他哭闹,心中甚是不忍,想要去隔壁瞧瞧他,又想起夜深人静,隔壁屋中只有常家嫂子和小侄子二人,自己着实不便登门造访,只得将一腔忧虑化作一声叹息,除去鞋袜,准备入眠。 李玄越刚躺下,便听见巷子中传来密集如雨的鸣锣声。 “敌军袭城,所有辅卒立即到西城门下集合,一刻内不至,军法从事!” 李玄越听到传令,打了个激灵,一个鲤鱼打挺跳坐起来,翻身穿衣着袜,踩上布鞋,便往屋外跑去。刚推门而出,他又折返回来,拿起床头的包裹,又从床下摸出一物,塞入包裹中,这才转身出门,向西城门而去。 城楼之下,隔着厚重的城门,李玄越都能听到城外的喊杀声和羽箭破空声。城头上灯火通明,军中正兵早已就位,或操军械,或挽强弓,或持盾抵在女墙口,或举刀砍斫敌云梯。不时有人倒下,有的还能站起来,有的却只能永远沉睡。 二十余年来,头一次见到这般阵仗的李玄越,跟大多数辅卒一样,惊呆了。原来打仗是这样的,原来真的会死人,死那么多人。 啪! 一鞭子抽在李玄越身上,疼痛感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又是群没见过世面的!”手持马鞭的将军啐骂了一声,扬起马鞭指着李玄越道:“你,去拿游火铁箱,到城头北侧防守!” 游火铁箱是一种烧灼式的守城器械,由一条铁链和一口铁罐组成,罐子或圆或方,内盛烧熔的铁汁,使用时只需挥舞铁链,将罐子内的铁汁倾倒在云梯等攻城器械和爬城的敌人头上,对木制的攻城器械和敌人都能造成重创。 李玄越就躲在一名正兵的盾牌护卫下,拎着游火铁箱,一边往城楼下倒铁汁,一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身前唐军兵卒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身后焚煮铁汁的大锅热气蒸腾,身周那铁汁烧灼人肉所散发出的恶臭味弥漫飘荡,无不令李玄越备受煎熬。 由亥至丑,整整三个时辰过去,唐军攻城的健卒一度冲上了城墙,却又被归州守兵赶了下去。唐军见夜袭偷城之策付诸流水,只好鸣锣收兵。 唐军既退,归州刺史兼防御使、南平王次子高从诩下令正兵大部休整,只余少数戍守城头,辅卒打扫战场、救助伤员,并轮班修补守城器械、辅助正兵值守。 李玄越便被安排留在城头驻守。他把游火铁箱上交后,领到了一柄刀,一柄刚在战场上收取过人命、属于正兵制式精铁锻造、刀身上还淌着粘稠血液的单刀。他用衣角把刀柄擦拭了好几遍,直到残留的血液不再粘手,他才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刀柄。 谁料他的这番动作却被人尽收眼底并招惹来一阵嘲笑。 “哟!这么爱干净,这人莫不是个大姑娘!” “您不认识他?他是东城有名的‘胆小李’啊!” “果真人如其号啊!哈哈哈哈……” 李玄越循声望去,这群聚在一起说闲话的人中有正兵,也有辅卒,有青壮,也有少年,不过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性——他们都隶属于江湖大帮龙蓬阁下属之分阁狴犴阁。 这几个人中,有人砸过他家的水缸,有人拆过他家的桌椅,那个前几日撕了他的《礼记》,害他只能借书重抄的黄脸少年也在其中。 看着这些令人厌恶的脸庞,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李玄越心底忽地涌起一股怒气,甚至催生出一丝欲杀之而后快的恨意。但他瞬间便将这些负面情绪压制到了心底,默念一个“忍”字,将自己的头颅连带着视线缩了回来。 李玄越的退让,令狴犴阁的小混混们愈加放肆起来,他们的喧闹引来了一火正在巡逻的正兵。 “你们在干嘛?个个玩忽职守,想要吃军法吗?!”正兵火长喝问道。 听到“军法”二字,狴犴阁众的气焰稍稍削弱了几分,李玄越却感到大快人心,同时觉得这道严厉的声音有些熟悉,扭头去看,却见这位出面主持公道的火长正是常笑。 常笑也瞧见了李玄越,心中顿时明了,他对李玄越点了点头,回头正要训斥狴犴阁众时,却见略显怯懦的一众小混混中,一人越众而出,说道:“他们是我的下属,关你何事?” 常笑瞧着这个与自己同佩火长令牌的麻子脸,不禁皱起了眉头。在军营中训练的这几日中,他因训练表现出色而被长官擢升为火长,同期被擢升的便有此人。 这个麻子脸名叫阴洪。被擢升为火长的当天夜里,阴洪便来找常笑,邀请他加入狴犴阁。但常笑为人本分,耻于不务正业、在江湖中厮混,严词拒绝了阴洪,故此得罪了他。 常笑瞪着阴洪道:“既然是你的下属,你就应该约束他们!敌军刚退,你们不按令值守,却聚在一起闲聊,岂非渎职?你区区一名火长,莫非要明目张胆地违抗军法!” 阴洪冷笑道:“你也会说敌军刚退,兄弟们刚厮杀完一场,稍微放松一下,有何不可!你是军法官吗?多管闲事!姓常的,别忘了,你也只是区区一名火长!” 常笑闻言更怒,喝道:“既然如此,我就去请军法官来,看你还如何嘴硬!” “谁要找军法官啊?军法官休息了,本校尉是现在城上军职最高之人,有何事便与我说吧!”一个身穿轻铠、佩校尉令牌,踩着一双麂皮靴的瘦高个,背负双手走上前来说道。 军中十人为一火,设火长;五火为一队,设队正;二队为一旅,设旅帅;二旅为一团,设校尉;四至六团为一府,设折冲都尉,并有果毅都尉为副手,长史、兵曹等为属官。在大战来临前,归州的常备兵不过一府五团,即便此时已扩军数倍,作为一团主将的校尉,也绝对是数得着的高阶军官。 “拜见肖校尉!”常笑、阴洪带头,与众兵卒,一同向瘦高个行礼。 常笑见到此人,便知阴洪涉嫌违抗军法的罪名绝对会消弭于无形,只因这位肖太华校尉,正是龙蓬阁南平分阁——狴犴阁阁主! 自龙蓬阁与仙石山对抗以来,肖太华便奉刘海珅之命,率本部狴犴阁众进驻荆南镇,与仙石山楚舵平分了南平江湖,往来争斗,经年不懈。自进驻荆南镇以来,肖太华不计成本,广撒金银,喂透了南平国朝中重臣,使得官方势力稍稍倾斜于狴犴阁,令楚舵在南平国的发展举步维艰。 恰逢此次唐军攻南平国,为了扭转在江湖斗争中的劣势,楚舵舵主徐孔雀下了重注,不惜亲自投军唐营,欲伺机刺杀南平将领。肖太华闻知此事,立即率众至归州,会合本地帮众加入南平军,帮助南平国方面抵御楚舵的江湖手段。 因为肖太华从外地带来投军的数百人,都是狴犴阁中的精锐高手,全都入选了正兵序列,再加上曾收过肖太华的“孝敬”,对其颇有好感,所以主持归州战事的高从诩,毫不犹豫地赏给肖太华校尉之职。甚至有传言说,高从诩存念拉拢肖太华,好与自己的兄长、南平王世子高从诲夺嫡!至于传言真假,就仁者见仁了。 常笑暗叹一声,依军规上前将事情禀报,他并未添油加醋,也没有丝毫隐瞒,他相信众目睽睽之下,即便肖太华再得高从诩宠信,也无法指鹿为马。 肖太华听罢,果然摆出一副公正无私的面孔,训斥阴洪道:“大战未定,岂可玩忽职守!念你初犯,又有战功,本校尉暂且记下此事。你当依律自省,将功补过,若再犯军法,本校尉定不轻饶!” 肖太华“呵斥”完阴洪,又对众人道:“这等事下不为例,虽说法不责众,但军中绝无儿戏,你等均需谨记!现在都各归各位吧!” 肖太华说完,便负着手继续巡防去了,但临走前他从常笑、李玄越身上瞟过的目光,却令二人毛骨悚然,如芒在背。 “哼!除了告状,你们也没别的能耐了!”阴洪冷笑一声,对部下们道:“走吧,各自归位,别让阁主为难!” 狴犴阁众齐声应和,立时便散了去,不过大多数因为岗位分工的原因,仍留在李玄越身边。常笑避开李玄越不安的目光,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嘱咐了句“多加小心”,便继续巡逻去了。 夜将尽,日将出,守城兵卒无不疲累至极。就算以李玄越的体力之深,熬至此刻,他也忍不住瞌睡连天。 “还有半个时辰就换防,可以回家洗洗,好好睡个饱觉了!”李玄越内运真气,直冲脑海,强打精神,在心中暗道。 他揉了揉双眼,继续向前方眺望,忽瞧见前方五里外的黑夜之中,有成百上千的黑点在移动。他总在黑暗中练功,夜间视物的本领远超常人,此时他可断定,那些快速窜动的黑点,都是人!敌人! “敌军袭城!”李玄越立即运足内力,放声高呼。 就在他喊叫的瞬间,那些快速移动的黑点,忽然停止了行动,隐没在黑夜之中。 李玄越见此情景,忍不住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敌军在哪儿?”身后阴洪的冷笑声响起,“谎报军情,可是死罪!” 李玄越手指前方,哑口无言。 “来人!把他抓起来,送给肖校尉治罪!” 阴洪命令刚下,常笑刚好赶到,制止道:“李兄弟他只是眼花而已,谈何谎报军情!” 说完,他又压低声音对阴洪说道:“阴洪,你何必针对李兄弟不放?以他的性格,应该不曾得罪过你吧?就算他曾得罪过你,你多次戏耍于他,也该报复够了吧?” 阴洪沉声狞笑道:“你说得对,这个怂包还真没得罪过我。看在你是条汉子的份上,我劝你一句,既然不知内情,就莫要多管闲事!” 常笑紧盯着阴洪,眸中满是愤怒,阴洪嗤笑着瞪了回来,毫不相让。正此时,李玄越凑上前来拉了拉常笑衣袖,小声说道:“我可能知道他们为什么……为什么欺负我……我曾听母亲说,父亲早年行侠江湖时,曾经得罪过一个姓肖的杀手……常大哥,我不想拖累你,你还是……” “你说什么呢!且不说咱们两家有二十年邻里之亲,单说李大叔在世时,虽不曾收我为徒,却教导我甚多,于我有授艺之恩,我常笑岂是忘恩负义之徒!再者说,谎报军情是杀头的罪过,你岂能让他冤枉坐实!”常笑挣开李玄越的手,望向他的目光中满是怒其不争的意味。 李玄越小声回道:“我没撒谎,也没看错,真有敌军。” 常笑越过李玄越向城外望去,苦笑着问:“在哪儿呢?” 李玄越回身手指,却全无令人信服之证据。 “常火长,我阴洪没冤枉这姓李的吧?来呀,抓人!” “且慢!他说的没错,城外确有敌军潜伏。阴洪,你速去刺史府禀告二王子!” 阴洪听到自己被命令,并无任何不悦之色,反倒急忙依令下城报信去了,只因这下命令之人正是狴犴阁主肖太华! 李玄越对上肖太华的目光,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却听肖太华道:“你爹得罪的是我叔父。虽然很遗憾没机会找你爹报仇,但肖某还不屑欺负一个书生,狴犴阁也不会坏了‘江湖事、江湖了’的规矩。以前他们做过的事我不知道,以后只要你不踏入江湖,狴犴阁没人会再动你。” 李玄越畏缩着点点头,回首指着城前三里处埋伏的黑衣唐军,问道:“校……校尉,那些敌军怎么办?” 常笑见肖太华眯着眼睛,盯着李玄越手指的区域,失声叫道:“真有敌军啊?那快鸣金戒备啊!” 常笑的应对之法是这几日从军营中现学的,从道理上讲绝不算错,谁知肖太华见此却惊骂道:“闭嘴!你这个蠢货!” 常笑毕竟是正兵火长,他的命令一下,附近巡逻的传令兵马上敲起铜锣报警,正兵、辅卒们闻听锣鸣,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惊醒,手忙脚乱地做起了守城准备,并点燃足以照亮城前两里之地的大火炬。 锣声一响,李玄越便见城前三里处,一群黑点动了起来。 “所有人!立刻!做好战斗准备!”肖太华见拖延不了时间,当机立断,运足真气大吼道。他内力在李玄越之上,声音足以传入城中,虽不足以传到城中刺史府内,却足够叫醒城下军营中熟睡的将兵们了。 “糟糕!这群人……怎么这么快!”常笑望着迅速向城墙靠近的黑衣敌军,忍不住惊呼道。大火炬已经点燃,现在所有守城兵卒都能看到这些不着甲胄、行动鬼魅的敌军了。 “!他娘的!这些人全都是第一等的精英啊!徐孔雀这孙子……可真下本啊!楚舵多年来攒下的家底,恐怕也就是这些人了吧!”肖太华一边低声咒骂,一边将从不离身的匕首抽出了鞘。 超过五十道飞爪攀上了城头。见此情形,机灵的兵卒立马去掰爪部的钩子,笨一点的只知道拿刀去砍铁索。掰钩子的有几个运气好,成功将飞爪从城墙头摘去,砍铁索的却一条都没能砍断。顷刻之间,近四十名黑衣人便顺着铁索,跃上了城头。 或许是由于楚舵舵主徐孔雀乃是暗器大家的缘故,这些黑衣人先锋的主战兵器虽是刀、剑、斧、棒等短兵器,但个个使得一手好暗器。除了被常笑杀掉一个,被肖太华干掉三个外,余下先登者靠着一手暗器功夫,都在城头站稳了脚跟。 李玄越没有杀掉任何一个人。因为他握刀的手在发抖,让他拎着游火铁箱往城下倒铁汁他敢,但让他直接用利刃取人性命,他却没有那样的勇气。不过,好在有一身武艺傍身,他没有成为第一批惨死城头的倒霉鬼,甚至在一阵“暗器雨”中分毫未伤。 肖太华的匕首虽短,却异常锋利。而他的人,则比他的匕首更加锋利。匕首每一次递出,必有一条性命逝去。然而他再凶恶,也只有一个人。城头上整宿站岗、精疲力竭的正兵和辅卒,根本无力阻挡一轮轮登城的楚舵精锐。 常笑是为数不多的还能勉力支撑的南平战士。李玄越就躲在他的身后,握着刀,咬着牙,发出貌似凶狠的吼叫。 南平国的正兵已经开始登城了,武艺高强的黑衣人们也攀爬上来了一大半。 常笑身边围了五名黑衣人,除了背后是自己人,身周没有一方不遭受敌人的攻击。 一瞬之间,四处伤痕。 “李玄越,快跑!我……护不住……你了……”常笑一边呕吐着鲜血,一边奋力吼叫着。他能感觉到李玄越还在身后,却连回头关照他的机会都没有。 李玄越却没有听常笑的话。其实,他谁的话都听不见了。 脸上沾满了敌人和常笑身躯上溅射出来的鲜血,李玄越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在巨大的嗡鸣声中,他只能依稀听到一个柔弱而温暖的女声在低语,那是母亲临终前的叮咛:“要记得你爹的遗愿,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让子孙后代能抬起头做人……不要走你爹的老路,不要跟别人争强斗狠……要谦逊含忍,要懂得退让……但是……不要做个懦夫……” 究竟什么程度的退让,不是懦夫呢?娘亲,你没有告诉我啊…… 他的内心不知所措。 剑刃加身,李玄越的左臂和右腿上,鲜血飞溅。 巨大的疼痛感让他的双目渐渐清明,他一面下意识地挥刀抵抗,一面倾听内心的声音:前方就是亲朋,后方就是家乡!那是父亲、母亲养育自己、埋葬尸骨的地方!我已经退无可退,让无可让!我决不做懦夫! 李玄越抛开单刀,抱起身前的常笑,向后方奔去。那些围攻常笑的黑衣人这时才发现,这个一直靠人保护的胆小鬼,竟然有着比他们修炼的更卓越的轻功。 把常笑靠在后城墙上,李玄越从系在腰间的包裹中,摸出了一条铁索。他攥着铁索往外一扽,铁索的两端从包裹中飞出,正落在他的两掌之中。 那是一对儿铁葫芦,虽是空心的,但砸在人的脑袋上,也足够把人砸死了。葫芦口比寻常的葫芦大一些,并未封闭;葫芦的细腰上有一只铁环,与铁索相扣;葫芦底很圆,且明显比寻常的葫芦厚得多。 但这些都不是最显眼的。这对儿铁葫芦最夺人眼球之处,却是葫芦外壁上,分别用篆、隶、楷、行、草五种书体所雕刻的五个“福”字。一只铁葫芦上刻着两个“福”字,另一只上则刻着三个。 不管哪种书体所写成的“福”字中,都蕴含着霸道无匹的笔意,这既是对继承兵器者的美好祝福,也是一种令使用者奋发苦练的无形鞭策——至少李玄越目前还没有在这对儿铁葫芦上刻字的能力。 李玄越双手扣拿着葫芦,冲常笑鞠了一躬,回身融入登城防守的归州军中,杀向了正在城头肆虐的黑衣人们。 或许曾经懦弱过的人,当他唤醒心中的勇气时,会更加珍惜这份英勇。当李玄越从生死一线脱颖而出,一马当先地冲入黑衣人群中时,他没有分毫退却之意,反而在黑衣人的背后,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握着铁索中央,双手来回交替,将铁索转了起来,如同风车一般。旋转的铁索形成一道罡气之墙,加诸其上的兵器,不但无法打破这道“墙”,更会被李玄越内力所催发出的罡气绞成碎铜烂铁;铁索两端的铁葫芦,则化为一双流星锤,无论人、物,触之则伤。 不多时,李玄越身周一丈之内,再无黑衣人胆敢靠近。 与化作鬼魅、悄无声息地袭杀敌人的肖太华不同,凭借这对儿铁葫芦造出的偌大声势,李玄越在战场上备受瞩目。他的神勇表现,被交战双方尽数瞧见,极大地鼓舞了南平国兵卒们的斗志——包括那些总喊他“胆小李”的狴犴阁本地帮众,亦令得仍占据上风的黑衣人们士气稍落。 肖太华也瞧见了李玄越。他眯着双眼,挥舞着匕首,在敌军之间穿梭着,向李玄越靠拢过去。 他固然武艺超群,然而这些袭城的黑衣人也都并非弱手,他以寡敌众,兵器长度上又不占优势,此刻早就受了不轻的伤,急需得到休息,调理气息。他本已打算从黑衣人中突围,在归州军的保护下休养,此时见李玄越就在左近,立即改了主意,决定就近接受庇护,以便再战。 看到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的铁葫芦下,李玄越的内心仍是颤抖害怕的。但他更加明白,一旦自己在这里做出退让,自己的故乡将毁于战火,所以他只能逼迫自己愈战愈勇! 一个人影朝自己身后滑来,李玄越正要拿铁葫芦砸他,却听那人叫道:“掩护我调息片刻!” 李玄越听到是肖太华的声音,当即止住向下砸去的兵器,承诺道:“校尉放心!我不死,你无伤!” “好!”肖太华赞了一声,伸手从怀中摸出一红一白两粒丹药,一齐塞进口中。他将红药丸吞服下肚,却把白药丸嚼碎,吐出来,涂抹在四肢的伤口上,然后背倚城墙,开始打坐调息。 李玄越站在他的身前,手持葫芦,尽显一夫当关之豪气。 黑衣人们见状惶惶,各自犹豫,不敢上前。此时却听当中一人叫道:“那个在打坐的就是狴犴阁主、肖太华!就是他杀了咱们数十名兄弟!那是可以和咱们舵主争雄的高手,千万不能叫他恢复过来!趁他病,要他命!” 这声喊叫成为黑衣人们向李玄越发起总攻的号召。凡是位置远离两军前线的黑衣人,无不施展绝技,调头杀向了他。同时面对如此多的敌人,李玄越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头,驱逐自己身躯中的畏惧和疲倦,欲以最振奋的状态迎接他们,践守自己的誓言。 铁索仍如同风车在转,转得越来越快。李玄越此时却忽然想起了父亲,嘴角不由泛起了微笑:“父亲所传承的武学,最强大之处便是防守之道啊!若非如此,他当年也不会得罪肖校尉的叔父、那位赫赫有名的杀手肖十一郎;若非如此,梁大人也不会礼聘他做梁府护院头领!我虽然没有多高的天赋,却绝不会给父亲抹黑!” 罡气所在,万夫莫开。 黑衣人中又有人喊道:“别管这个乌龟壳了!大家用暗器杀姓肖的!再晚一会儿,他就休养好了!” 闻听此言,黑衣人们纷纷应和,李玄越却是一愣,面颊上浮现出颇为怪异的笑容。 飞针、飞刺、金钱镖,漫天如云;飞剑、飞刀、核子钉,连绵似雨。 这些暗器半数射向了肖太华,欲取其性命;半数射向了李玄越,欲令其无力救援肖太华。 黑衣人们的算盘打得虽精,岂料到李玄越此时竟主动撤去了身周罡气,双手各拿住一只葫芦,伸开双臂,用葫芦口去迎接这镖云箭雨。 各类暗器在空中疾射,飞至葫芦附近,却纷纷转飞向它,小件的暗器如飞针,悄然钻入了葫芦口,大件的暗器如飞刀,整个贴上了葫芦身。九成的暗器皆被这对儿铁葫芦所收取,余下的一成也各偏转了方向,没对李、肖二人造成任何伤害。 一众黑衣人无不瞠目结舌,唯有一人泰然赞道:“不愧是以紫金磁铁打造的五福葫芦啊!” 李玄越循声回望,只见肖太华已经站起身来。他满面煞气愈增,气色却是光彩焕发,此刻正衔着匕首,褪去甲胄。 李玄越忙劝道:“校尉,刀剑无眼,还是穿甲胄为好!” “要穿你拿去穿吧!”肖太华扭动着手腕,眸中散发出无限的凶光,“要不是刚开始没来得及脱甲,就凭这帮小喽啰那慢吞吞的速度,也能伤到我?!你瞧好了,本校尉让你领略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刺客!” 第三章谦忍男儿 砰、砰、砰! 吱哟—— “阿水来了啊,快请进!你常大哥刚才还在念叨你呢!” 李玄越谢过前来开门的常大嫂,不由分说地把提来的猪肉塞入她的手中,这才让过她,走进了常家。他不需指引,径直往常笑夫妇的卧室走去,途径常笑儿子的房间,他听到了轻微的鼾声,不由绽放出饱含幸福的微笑。 这场仗已经打了一个多月了,从前从未杀过人的他今已不知剥夺了多少条性命。午夜梦回之际,他时常会从鲜血淋漓的噩梦中惊醒,每每会望着沾满人命的双手而泪流满面,但一想到躲在自己身后的数十万手无寸铁的归州百姓,他又会燃起绝不退让的信念和勇气。 掀起卧室的门帘,李玄越瞧见常笑正倚着床头坐着,见到自己到来,他便想下床来迎,李玄越赶紧上前将其按住,说道:“常大哥,你别跟我客气!躺着歇息就行!” 常笑不再起身,却也不肯躺下,就这么坐着与李玄越说起话来:“怎么样李校尉,唐军今日已退?” “退了!”李玄越在床边坐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说道:“常大哥,您就别取笑我了!我都跟二王子谈好了,等战事平定,我就不做这个校尉了,专心去考科举。二王子答应我,只要我能中举人,他就保荐我当官呢!” “哈哈,那哥哥我就预祝你前程似锦了!苟富贵,勿相忘啊!”常笑继续打趣道。 李玄越却站起身来,正色抱拳道:“常大哥您对我的救命之恩,玄越终身不敢或忘!” 常笑忙拉着李玄越坐下,故作气愤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总把这事挂在嘴边。我救了你,你不也救了我么!坐下,跟我说说,战事如何了?江陵府的援军快来了吧?” 李玄越摇头道:“情况不太好。江陵府的援军来不了了,他们改道去救复州了。自打峡州的援军被唐军击退后,城内众将士便士气大跌,若非二王子不吝重赏全军,唐军前天那次进攻就已能破城了。如今江陵府援军不至的消息传来,军心更是动摇,恐怕就连二王子也难以安抚军心了。不过,唐军也不好过,几次攻城不克,使其死伤颇多,士气上与咱们半斤八两,不过军力上还是他们比较强!” 常笑点点头,又问:“听说肖校尉封官了?” “封团练使,领兵,不过他所领的兵卒全是他带来的狴犴阁人,二王子并没给他补全兵额编制。”李玄越答道。 “他没有再为难你吧?” 李玄越犹豫了下,道:“肖团练使自然没有食言,不过他的部下还是不太……不太喜欢我……” 常笑摆手道:“那便无所谓了。你已经是校尉了,而且又武艺高强,想来他们也不敢再欺负你。” 李玄越搓搓手,低头道:“但愿如此吧。” 月光朦胧,屈子巷口,影影绰绰。 阴洪眯着眼,死死地盯着黄脸少年费虎,问道:“你到底去不去?” 费虎颤声道:“昨、昨天不是去过了吗……” “昨天是趁他睡着了进去的,今天让你现在去,能一样吗?”一旁瘦竹竿田化冷哼道。 费虎苦着脸,讨饶道:“长老、田爷,您二位就放过我吧!他武功那么高,杀人那么多,我实在是不敢啊!” 田化拍拍他的肩,笑道:“你上回不是还把他的书撕了么,他揍你了吗?没有!你以为你昨天晚上潜进去偷他的书箧,以他的武功,他会察觉不到?不会!他揍你了吗?也没有!所以,你有什么好怕的!” “我要早知道他是这么位凶人,我哪敢招惹他啊!”费虎欲哭无泪。 阴洪冷笑道:“那我就是好招惹的?须知‘国有国法,帮有帮规’!你不听号令,我饶得了你,帮规岂能饶你!” 费虎打了个冷颤,直接跪倒在了阴洪面前。 阴洪轻轻摸着他的头顶,沉声道:“去!当着他的面,把他的书箧夺出来!他如果敢抢,你就撕书!这件事做成了,无论结果如何,你以后都是我阴洪的亲信,南平江湖都会知道你的名字!” 费虎畏畏缩缩地去了。 望着他哆哆嗦嗦的背影,田化忽然道:“长老,您说那小子今天还忍得住吗?” 阴洪撇嘴道:“我要是知道,就不用让费虎去试探了。” 沉默片刻,阴洪又道:“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有的人天性向往叱咤风云,有的人则喜欢静以修身,这跟其本领高低无关。别看这小子这一个多月来杀威凛凛,但他骨子里那股谦逊畏缩的书生气却不是轻易能够消除的。或许这几场血战已经改变了他的性格,让他变得豪勇威武,或许他仍没变,只是为了自己不死才被迫杀人,究竟为何,今晚就可以得出定论。我也好去向阁主复命了。” 李玄越辞别常笑,回到屋中,正要宽衣就寝,忽听得门外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听着那逐渐靠近的轻缓的脚步声,李玄越可以想象到门外那人是怎样的蹑手蹑脚、小心翼翼。 “又来了……”李玄越轻叹口气,嘀咕道:“只是今天来得有点早吧,我都还没睡呢。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睡觉!” 费虎咬紧牙关推开了李家房门,猫着腰、摸着黑向侧窗走来。他知道窗前就是李玄越的书桌,在这里他如愿地摸到了李玄越的书箧。 摸到书箧的时候,费虎忽然想起阴洪的命令,抬头向李玄越的床上望去,只见李玄越仰面朝上,似已沉睡。费虎本想就这么溜掉,但一想到阴洪的狠辣,他就腿肚子打晃,踌躇再三,他终于下定决心推醒李玄越,完成“当着他的面,把他的书箧夺出来”的要命任务。 李玄越闭目假寐,偷听着来人的举动。他一边听,一边在心中暗想:都拿到东西了怎么还不走?昨天是扔门外了,今天不会扔到太远的地方去吧?唉,只要别再把我的书撕了就行……这人怎么不但不走,还往我这儿靠过来了!难道是想要害我性命?! 想到这儿,李玄越骤然睁开双眼,坐起身来。他这一起身,却把战战兢兢的费虎吓了一大跳,直吓得他倒退两步,跌倒在地面上。 李玄越望向费虎,认出眼前之人正是上回撕掉自己《礼记》的那个黄脸少年,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但见他毫无反应,这才想起屋内全黑,想必这个黄脸少年没有自己这般眼力,看不到自己的神情,只好苦笑着出声问道:“你是狴犴阁的人吧?肖大人不是说约束手下,不再找我麻烦吗?你……没跌坏吧?” 费虎见到李玄越醒来,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不过事已至此,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连忙回话道:“我奉命来夺、夺你的书箧,没别的事——你放心,我就丢门外就走,不会拿走的……如果可以的话,能麻烦你追着我出、出下门吗?让我们长老看见,我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李玄越眨巴着眼睛,无言以对。 阴雨连绵,不见晴空。 连日来风雨不断,让这场战事停了数日。今天好不容易停雨半日,唐军便迫不及待地赶来进攻,却又因雨水猝不及防地重新降下,只能早早退去。因为来得急、退得快,唐军并没有如之前攻城时那般留下几百具尸体,这使得归州辅卒们打扫战场的工作轻快了许多。 肖太华与身边的阴洪交代了几句,迈步来至李玄越身边:“李校尉,今日乃在下生辰,本以为要在城头上与敌军浴血度过,未料到敌军早退,给肖某留下了些许时间。肖某今夜在府内摆酒庆贺,校尉若有闲暇,可否过府来吃酒?” 李玄越忙抱拳道:“玄越不知团练使今日大寿,未曾备下礼物,实在有愧!” 肖太华道:“李校尉切莫多礼,人来即可!本来也非整寿,只是我见大家奋战许久,好久不曾放松过,所以才想借此名义摆酒宴请大家,图个热闹罢了!那就这么说定了,晚饭时候,你径直过府来啊!” 李玄越连忙点头称是。 黄昏时分,李玄越结束了巡城的公务,回到自家中,褪去一身甲胄,穿起儒士衣衫,拿起一柄油纸伞便出门赴宴。出门行过几条街,他忽然发现一对儿铁葫芦仍系在腰间——这一个多月来他已习惯了兵器不离身,故此今日换完衣物,仍不自觉地将铁葫芦挂在了身上。 他抬头看看天色,感到若是回家放下兵器再去赴宴,时间上有些紧张,只好将铁葫芦摘下,藏到了宽大的袖中。 肖太华在归州城中的府邸位于东城,乃是狴犴阁归州分部临时改建而成的。李玄越来到时,府前已挂起了大红灯笼。 进得府内宴会厅,李玄越才发现,军中旅帅级别以上的将官几乎全都到场贺寿,此时或忙着呼朋唤友,或低头专心饮酒。李玄越也从众如流,端起酒盏从容地凑到了相熟的将官群中。 淫雨稍歇,皎月东升。 酒宴内菜已上齐,些许贪杯者已然喝醉,但寿宴的主角却迟迟没有到来。宴中军职最高者,是归州军府的折冲都尉,此将姓倪,乃是南平王的心腹大将倪可福的族亲。见此情形,他心中疑虑丛生,忍不住命人把负责张罗宴席的阴洪唤来面前,问道:“肖团练使为何还不现身?” 阴洪眼珠乱转,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府中响起一段悠扬的箫声,他嘴角微翘,答道:“倪将军不妨当面问他吧!” 阴洪话音刚落,只见宴会厅前一人翩然而至,他的身后却跟着一座笨重的舆轿。 来人正是肖太华。只见他伸手将轿帘掀开,将轿中之人强行“搀”了出来。众人瞧见这轿中人,无不心惊胆战,酒意再浓者也瞬间清醒了过来。 倪都尉不等肖太华开口,便戟指向他喝问道:“肖太华,你挟持二王子意欲何为!” 肖太华一把将高从诩推入了宴会厅中,轻咳一声,数十名手执利刃的狴犴阁众便现身厅中,将厅中诸将紧紧包围。这时,他才答道:“没什么,就是打算献城了。” 肖太华不理会厅中瞠目结舌的诸将,径自说道:“本来呢,我是为了抵抗仙石山楚舵、保全我们狴犴阁,才率众加入归州守军的。但如今,我狴犴阁蓄养多年的精锐高手,在这场大战中已丧失大半,虽也重创了楚舵之众,却令我心头滴血,深感得不偿失。我一直都认为杀人是一种买卖,小到买凶谋杀,大到发动战争,皆是如此。眼前这笔买卖进行到此刻,我已经赔了,为了保住一点根本,只能及时止损了,止损的方法当然就是把我狴犴阁再卖一个好价钱。” 肖太华饮下一盏冷酒,叹道:“唐军虽然久攻不克,但实力犹存,而城内守军却难以为继,归州实已朝不保夕。与其日后被唐军攻下,倒不如现在叫我狴犴阁拿来做份厚礼!此时献城,还可称得上是‘雪中送炭’吧!希望这份厚礼,能让唐军在未来面对我们与楚舵的争斗之时,不偏不倚!至于诸君,若愿与狴犴阁同做献城功臣,肖某欢迎之至;不愿降唐者,只要肯配合着交出兵权,肖某也会力保其人财两全,并在献城之前,礼送其全家出城。诸位意下如何?” 有那么几个瞬间,李玄越都被肖太华话语中的真诚打动了。而像他一样产生动摇的,几乎占了宴会厅中所有将官的九成。对于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而言,这场仗都实在是太过辛苦了,如果能用不流血的方式结束,他们大多数人的内心会很乐意去接受。至于将来被南平王追责的后果,他们则不太担心,毕竟连高从诩都被俘虏了,他们如果遵从高从诩的命令投降,南平王又凭什么处罚他们呢? 所以这一刻,宴会厅中数十道目光,一齐望向了高从诩。 高从诩清楚地感受到这些幽幽目光中的含义,他的内心凄凉、愤怒而又无助,他不敢直言呵斥肖太华,更不敢直接承担起献城投降的罪名,索性便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 “没人表态吗?”肖太华笑了两声,冰冷地说道:“如果再没人表态,我就先杀了高从诩!” 高从诩听到这话,打个冷颤,猛然抬起头来。性命攸关之时,岂容他耽搁!他正想咬着牙答应交出兵权,忽听倪都尉开口道:“诸位将军,请听倪某一言!倪某并非归州本地人,且族兄在朝内为大将,若是倪某交出兵权、离开归州,回到朝廷后就算丢官罢职,却绝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诸位不同,且不说诸位在朝中根基远不如倪某,在此的诸位绝大多数都是归州本地人,若是离开归州,能去往何处?诸位可还记得,那日唐军攻城前,唐军大将西方邺当众许下的,‘破城之后解放军纪三日’的歹毒誓言吗?!诸位将军岂忍心见到乡亲罹难,岂忍心……” 倪都尉话没说完,颈间便被割裂出一道血痕,裂痕之间,鲜血迸射,不消片刻,他便流尽鲜血,一命呜呼了。 肖太华用死不瞑目的倪都尉的衣袖,擦干净了自己匕首上沾染的血迹,这才回身,用锃亮的匕首指着厅内诸将,“温柔”地问道:“诸位,请问谁还有异议?”他目光和匕首所向之处,众将官无不垂下了自己的头颅。 李玄越也紧低着头,极力掩饰着自己犹豫的神色和不安的内心。不得不承认,他方才确实心动了。正所谓“法不责众”,随大流交出兵权,让归州人不再受兵戈之苦,于他而言是足可接受的。但西方邺那番公然首肯士兵劫掠的宣言,却是他完全无法忍让的事。 “懦弱和退让不是一回事。”他默念着,把手伸入袖中。 指尖触碰到铁葫芦外壁上的凹凸花纹,李玄越感受得出,这是那个行书的“福”字。李玄越曾听父亲讲过,五个“福”字是由五位使用过这件兵器的高手分别刻上去的,这个行书的“福”字便是李玄越的父亲亲手雕刻的。 李玄越细细地摩挲着这个“福”字,心中暗道:父亲,如果你在天有灵,便赐给儿子一点福气吧!一点点保全归州乡亲们的福气! 肖太华端着匕首,在诸将面前巡视着。当他路过李玄越面前,见其死命地压低头颅,肩膀还在微微颤抖,甚觉阴洪所言不差,李玄越怯懦暗弱的本性不改,他心底暗藏的对李玄越的忌惮与戒备便放松了七分。 除了李玄越这个胆小如鼠之人,这厅内诸将还有谁有能力,对自己造成威胁呢?没有了!想到此处,肖太华回头,满意地朝阴洪点点头。 孰料他这一回首,却瞧见阴洪脸色大变。 “小心!” 阴洪话音未落,肖太华便察觉脑后风声大作,似有重兵袭来。他来不及回正头来,脚下便赶紧闪躲,却因脚尖与面庞朝向不同,陡然移步间,肢体不协调,险些把自己绊倒。 当肖太华在弹指间的躲闪中,调整好自己的肢体时,他的项间已被一圈铁索缠绕住,一只铁葫芦正砸在他的心口,令他几乎吐出一口老血。 李玄越正攥着另一只铁葫芦,并牢牢抓紧着铁索。唯有握着它的时候,他的手才不会因紧张而发颤,哪怕他的心此刻正在无比剧烈地跳动着。 肖太华转回身来,面对着李玄越冷笑道:“没想到,我和我的下属,都看错了你!” 李玄越却道:“别乱动,否则勒死你!现在,我们可以谈谈另外的条件了吧?” “用我的命,换你们安全离开此地?”肖太华挑眉问道。 “是!你肯不肯?”李玄越激动地追问道。 “然后你们便调兵来围杀我们?肖某我有这么傻?”肖太华笑得愈来愈冷。 肖太华的讥笑,令李玄越更加焦躁,他不知该如何应对。高从诩此时却勇敢地站出来,对肖太华道:“只要你让他们放下刀剑,放我们离开,本王子以性命担保,放你和你的部下平安出城!”他的条件,与肖太华之前所提的如出一辙。 “我倒是想放你们离开,可惜,我的下属已持着我的信物去城外见西方邺了。不出片刻,唐军便会引军来攻,你们想布防也来不及了!趁着这点时间,诸位倒不如好好考虑下肖某最初的提议!”肖太华面不改色地劝说着众将官,一身内力却在体内飞快地运转起来。 他话音刚落,便听府外传来震天价的欢呼声。肖太华眉头大皱,正要派人出去探听消息,却见田化从宴会厅外闯了进来:“禀报阁主,您派去与唐军联系的信使回来复命,说是西方邺他、他连夜班师了!这会儿都退出数十里地了!” “怎么会这样!”肖太华仪态尽失,面目狰狞地嘶吼道。 李玄越却是灵光一闪,喜极而泣:“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道今日攻城的唐军为何如此少,退得为何如此轻易!我早该想到,唐军将士皆为北人,怎会受得了本地的淫雨气候!唐军多伤病,又遇阴雨天,水土不服之下,定是疾病频发,甚至可能滋生大疫!一如昔年曹操征赤壁!如是这般,西方邺岂能不退!” 李玄越一番话,令厅内诸将无不点头称赞,却叫肖太华瞠目相视,哑口无言! 狴犴阁主六神无主,狴犴阁人内心惶惶,李玄越趁此时机,大喝道:“尔等还不迅速放下武器,俯首认罪!念在尔等守城有功的份上,二王子定会对你们从轻发落!” 高从诩闻言,忙开口应和:“对极,对极!本王子知道,你等虽误入歧途,却多是归州本地百姓,且多日来拒敌有功,只要你等此时肯反正归来,本王子定然既往不咎!” 肖太华被高从诩的一番话惊醒,回首四顾,见一群下属目光游移,便知自己大势已去。 “既然如此,大家就同归于尽吧!”肖太华大喝一声,瞬间挣脱了铁索的束缚。 李玄越急忙高声叫道:“保护二王子!”诸将听李玄越所言,无不奋身扑至高从诩身前,以身相护,趁机大表忠心。 却见肖太华虚晃一招,竟闪身出了宴会厅。三两步出庭院,跃上墙头,面对着清冷的月辉,肖太华孤身傲立,冲着追至厅门便不再往外迈出一步的李玄越,说道:“你果然没有追出来的勇气!李玄越,好好保重,别死得太早!山高水长,咱们早晚还有相逢的一天!” 李玄越挡在宴会厅门口,望着肖太华离去的身姿,喃喃自语:“这一步我退了。来日若相见,别再让我退无可退了。” 赞赏 |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jinhukb.com/wqbbbq/1272.html
- 上一篇文章: 家有10岁以下小孩速看吓出一身冷汗2
- 下一篇文章: 宝宝取名的七大禁忌,明星如何为孩子起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