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薇是在她哥连环夺命call的追杀下，提前下班回来的，她问顾伟：“有什么天大的事不能在电话里说？你不上班人家还要上班呢！”

等她赶到，才发现顾伟把她丈夫李长明也拉回来了。李长明正窝在沙发里生闷气，一副“你哥有病”的表情。

有病的顾伟正站在阳台抽烟，表情比两个月前母亲去世时还要阴郁。

“说吧，什么事？”顾薇把包一扔，气儿都没喘匀。

顾伟烦躁地掐了烟，踱到客厅的餐桌前，手往口袋里一伸，掏出一只深红色绒布盒子往桌上一摔：“看去吧，假的！”

假的？！

那绒布盒子里装的是一条翡翠手链，母亲的遗物。

顾家有两件值钱玩意儿的事，顾母是临终前才交代的。说是祖上传下来的物件儿，一条翡翠手链，一副名家的字画，都算得上古董，值些钱，差不多都能换套普通的小房子吧！

顾母是突发脑溢血不行的，吊着最后一口气想把这两件东西分了，也不让他们去找机构鉴定估价，就叫他俩当场挑，挑了哪个就哪个，以后不准反悔。分了以后，他俩想留着还是卖了，都行。

那天难坏了顾伟，他不知道挑哪个。不知道哪个更值钱。母上病危，他在床前用手机各种百度，搜索，查询，急出了一身汗。夫妻俩反复琢磨、嘀咕。他一个门外汉，抓着那两件东西左看右看，反复摩挲，拿放大镜照来照去，整得跟专家似的，又恨自己没一个懂行的朋友。

顾母看他举棋不定，跟浑身长了虱子似的，替他难受，气若游丝道：“要不老二挑吧！”

顾薇不懂这些，她甚至从头至尾脑子都是懵的。她爸走得早，她妈含辛茹苦把他们兄妹拉扯大，多年来家里一直不宽裕，最难的时候一家人连着一个星期吃挂面，都快吐了。家里要真有值钱玩意儿，她妈干嘛不卖了改善生活？

后来他们都大了，能赚钱了，条件稍微好些，可顾伟买房子还是扒了家里一层皮。她妈白天进场打工，晚上摆摊炸丸子，节衣缩食攒了好几年才给顾伟攒了一套房子的首付。这俩要真是古董，真能换房子，她干嘛还要吃那个苦，受那份罪？

但顾薇的失神，并不单单因为她对这两件传家宝持怀疑态度，还因为难以面对母亲病危的事实。可在顾伟看来，她就是跟他一样怕吃亏，拿不定主意。金钱面前，人人都一个德性。

最后还是顾伟先挑的，挑了翡翠手链。老婆说，有次看了一期鉴宝节目，鉴定的就是条翡翠项链，好家伙，两百多万！虽然那个是项链，他们这个是手链，但应该差不离吧！顾伟低声骂道：“你怎么也不多看几期？”老婆后悔不已：“我压根儿就不是刻意看的，刚好调到那个台，就顿了会儿。”

2

现在，绒布盒子就在眼前，顾伟却说，这玩意儿是假的。他想给儿子买学区房，把东西拿去鉴定，结果专家说是假的！

也不能说是假吧，翡翠倒是翡翠，却不是上乘货色，而且根本就不是古董，就一中等料子，最多值个几千块。

“你们也别不信，鉴定书我都带来了。”一旁的嫂子终于发话，从包里掏出鉴定书往桌上一拍：“你们不信，自己带着东西重新去鉴定也行！”

李长明从沙发上一窜，抓起鉴定书看起来，那个鉴定机构他知道，以前陪朋友去过。他几眼扫下来没说话，可见鉴定书没问题。

顾薇一言不发，和当初她妈让她二挑一时一样失了神。这个结果……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她当时就觉得家里不大可能有古董，事后也跟李长明提过。李长明说老一辈看中传承，把祖上的宝贝视作信仰，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卖掉。

他说：“妈留着那东西，心里就有个底，有气力。她靠着那东西支撑，就什么也不怕，她就有那个精气神儿往前奔，她就能拼尽全力去拉扯你们兄妹俩。要真到了走投无路、非得拿东西换钱的时候，妈应该也不会犹豫的。”

顾薇当时听了很感动，难为李长明把母亲的遗物解读得这么好。她当时想，不管东西是真是假，算不算古董，值不值钱，妈给的，她就好好留着。将来她弥留之际，也要传给自己的孩子。

可现在，冷不丁出现这个情况，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理。

“顾薇，东西是当着妈的面挑的没错，是我自己选的也没错，可我当时哪儿知道这压根儿不是古董？我要知道它不值钱，我能选它啊！妈当时怎么说的，祖上传下来的，古！董！对不？你要是知道这玩意儿不值钱，你会要吗？会吗？”

顾薇想说，“我会要，不管值不值钱，妈给的，我都稀罕”，可又忍了。她知道说了她哥也不会信，没准儿还会讥讽她虚伪，还会来一句“那行，咱俩换。”

顾薇不吭声，抬眼看她哥，用眼神发问：那你想怎么弄？

“妈这遗物分得不公平，我不接受。你那字画，拿去鉴定。要是赝品，那也没啥说的。要是真品，那顾薇，你得讲理，咱得平分。你得把画卖了，咱们一家一半儿的钱。”

3

空气有些安静，顾薇夫妇陷入了沉思。顾伟默默点了根烟，嫂子端了茶杯抿一口。墙上的钟摆一分一秒地走着，有人表面平静，内心汹涌彭拜。有人目无表情，脑中也一片空白。

“薇薇，你心里怎么想的，倒是说出来呀！你俩一声不吭的算怎么回事？”嫂子搁下茶杯：“如果这俩物件儿都是古董，我们的没你们的值钱，那是我们自己没眼光，谁也不怨。可这明显是搞错了呀！妈肯定不知道这不是古董，她要知道，肯定不能这么分，对吧？手心手背都是肉，妈不会这么偏心。”

到底是女人，心思细腻，知道从哪儿入手容易。

“你看，你哥有俩儿子，虽然小东是他跟前妻生的，可我摊上了，我不能不管吧！现在养一个孩子都够呛，别提俩了，而且还都是儿子。你得理解我跟你哥的难处。”

话说到这份儿上，顾薇还能怎样？那就去鉴定呗，鉴定完了才有下一步。

对于字画是真迹这件事，顾薇是真吃了一惊。她哥那件算不上古董，她理所当然以为她这个也是个赝品。谁承想，竟然是真迹，让专家随口估了一下，说在80-万之间吧！

既然如此，按之前的约定，得卖画分钱了。

可顾薇却不想这么做。她从鉴定机构出来就一直神色凝重，闷闷不乐，好像对鉴定结果不满意似的，惹得哥嫂很不爽。嫂子嘀咕：“这一脸不高兴的，该不会是不想分钱吧？”

直到回了顾薇家，关了门，她才终于开口：“哥，我不想把画卖了。”

“什么？不卖？你想一个人独占？”顾伟大惊。

“薇薇，上回咱可说好的，你不能反悔啊！”嫂子跳脚。

“我没反悔，也没说要独占。我就是想……这是妈留下的，我想留着。你们不就要钱么？只要我把一半儿的画钱给你们，不就得了？”

此话一出，三脸懵逼，连李长明都坐不住了：“顾薇，你……”

“长明，你也知道，咱家之前那么难，妈都没舍得把东西卖了。你说那对她而言，意义非凡，是传承，是信仰，我不想在我手里把这物件儿丢了。咱们现在再难，能难得过我妈那个时候？”

说到这里，顾薇鼻子一酸，哽咽道：“当然这个事我得跟你商量，我不能一个人做主。哥，嫂，你们容我几天成么？我想想，我寻思寻思，反正这画我绝不独吞。”

4

顾薇确实没想独吞，但也绝对不想卖。可不卖画她哪儿来那么多钱给顾伟？顾伟说公平起见，他不按最低价，也不按最高价，取个折中，一百万吧，那顾薇就得给他五十万。

五十万，顾薇没有，家里全部存款七七八八加起来才三十来万，他们还要生活，还要管女儿学习，还打算买个十来万的车。况且，这里头还有一半儿的钱是李长明的。

李长明倒是没反对，古董字画这些留着只会越来越值钱。可家里拿不出五十万是事实，他说要是顾伟同意分期，他没意见。

“分期？”顾伟懵了，他没想到顾薇真打算把画留着，更没想到，李长明居然同意了！

“先一次性给你二十万，剩下的三十万，我六年内还清，每个月给你四千，哥你看行吗？我跟长明的收入就那样，再多也挤不出来了。本来还打算买车的，现在不买了。”

顾伟还是难以置信，半天说不出话。倒是嫂子快人快语：“行行行！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我们还能逼你不成？要不是条件差，压力大，谁愿意把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卖掉？你有这份儿心，我跟你哥还得谢谢你呢！”

那天，顾薇果断划了二十万到顾伟的账上。嫂子一高兴，叫顾薇李长明去她家吃饭。本来没想去，可是顾薇想小东了。

小东妈生下小东没多久就癌症去世，顾薇现在这嫂子是后娶的。小东在后妈手里过得很艰难，吃的用的跟弟弟差了不是一个档次，还常常挨打。十二岁的人，个头还没十岁的弟弟高。顾薇心疼小东，经常偷偷塞给他零用钱，买学习用品。

有次小东病了，烧得跟个火炉似的，都说胡话了，医院，还是顾薇去他家拿东西发现了，吓得不行，当即把人扛下楼，医院。孩子输液，顾薇在旁边哭。孩子虚弱地半睁着眼，喃喃道：“姑姑，要是没你跟奶奶，我可怎么办呀！”

要是没你跟奶奶，我可怎么办……现在奶奶也没了，就剩姑姑了。

顾薇没顾得上进厨房帮忙，直接去看小东了。两人在一屋，小东小声问顾薇字画的事。他瞧着他后妈那高兴劲儿，知道她是得了钱了。可顾薇却摸着他的头说：“这些事你小孩子家家的别管啦！最近怎么样，有没有惹到他们，有没有挨骂，挨打？零用钱还有吗？缺些什么，告诉姑姑，姑姑给你买？”

小东不吭声，默默垂下头，眼神好似很哀伤，看得顾薇心里难受。她那会儿并不知道，孩子藏着心事藏着秘密，他有话想对姑姑说，却又不敢。他对着唯一关心爱护自己的亲人，对着默默帮助自己的恩人，那种想揭露秘密又不能的无奈，难以言喻。

6

小东是在三个月后主动来找顾薇的，递给顾薇名片的时候，两只手都是抖的。

他害怕，十分怕。

“姑姑，其实……其实那翡翠手链是古董，他们卖了九十多万，就是卖给名片上的人。他们骗了你。他们俩那阵子老赌钱，还、还借钱在网上投资……”小东的声音抖得不能成句，像极寒的天气里牙齿打颤。他掐大腿，不停地喝水，努力使自己平静，他用了好长时间才一点一点地，把整个事情说了个大概。

顾伟夫妇借钱投资的那个P2P跑路了，血本无归，两个人把翡翠手链拿去估价，打算换了钱填债。可是又不甘心，就打起了顾薇那副字画的主意。他俩在网上搜了挺久，找了个专门做仿品的地方，花了点钱用低档翡翠依样做了一个。然后真古董拿去卖了钱，仿的拿去做鉴定……

小东泣不成声，他一早知道他们的打算，知道他们要坑姑姑的钱，可他不敢说。他偷听的时候被后妈发现了。后妈打了他，警告他要敢说出去，就弄死他。他怕，一直憋着。他以为顾薇一次性给足了他们钱这事也就了了，心想等他长大了以后赚了钱，再贴补姑姑。直到后来看顾薇每月给他们打钱，才知道姑姑根本没钱了，她是把家底儿掏空了给他们，并且还背上了六年的债务，他实在受不了了。

小东说，他宁愿被他们打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姑姑继续吃这么大个亏了，姑姑姑父都对他那么好，他要不说出来，还是人吗？

小东以为姑姑知道真相后会很激动，很愤怒，然而没有。顾薇只是把小东揽进怀里，无声地流泪。

她说：“没事了，没事了，姑姑不会让他们打你的，姑姑也不想让你在那个家里待了，不然，你以后也没日子过。”

7

顾薇对顾伟夫妻把话挑明了。

首先是骗她的那二十多万，必须在三天之内退还给她；再就是，从此以后小东跟着她生活，算是寄养。她不要他们出一分钱学费生活费或者别的什么费，他们也不许以任何借口上门找小东的麻烦。

顾薇说：“哥，你们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我本来是可以告你们诈骗的。现在我放你们一马，你们也必须放小东一马。不然，可别怪我不讲亲情。”

顾伟的头都快埋到裤裆里了，一声不敢吭。他老婆努力装出不屑的样子，好像很拽，却又在与顾薇视线相撞的一刹，迅速移开目光。

到底是怕，再怎样装腔作势也掩盖不了那份心虚。

虽然撕破脸皮，虽然被骂了一顿，面上不怎么好看，但他们也挺高兴。这种傻叉妹子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这么大的事儿被揭穿了，还以为她要提出多了不起的条件，结果就是揽个负担回去，有病！

小东正式搬进顾薇家那天，一家人去墓地看顾母。顾薇在碑前烧纸，小东和小表妹磕头，李长明点香。

顾薇说：“妈，那幅画我留住了，小东我也留住了。长明说，传家宝传颂的是精神，是信念，是对前人的缅怀和对后人的指引。我没他那么懂，但我知道，您肯定希望小东能好好成长，长成参天大树，到那时候我再把这幅画传给他，才真是光耀了咱们顾家，也才真叫传承了您想传承的宝贝，您说是不？”

“是！”李长明接道。

小东在哭，女儿紧急补充：“还有我，还有我，我也是宝贝！”

“是是是，还有你。”

古董也好，字画也好，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本身就是最美的画卷。经久不衰，细水流长。

**本文版权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