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菱歌

01.

“姒鸟姑娘,实不相瞒,从我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你,犹记得那日下着小雨,你撑着一把伞立在石桥上远望,河面烟雨迷蒙,青翠柳色掩映着你一身白衣,那时我惊鸿一瞥,从此魂牵梦萦久久不能忘怀……”

眼前貌似很深情的男子说到激动处,忽然伸出一双油腻的狼爪,牢牢抓住我搁在酒桌上的双手。

我不动声色地缩回手,客气而有礼地朝他微笑:“是么?那还真是小女子的荣幸。”

刚才王媒婆已经介绍过,眼前的这个男子叫……呃,叫什么来着?

我记不太起来了,不过经他这么一提起,我倒是隐隐约约地记起了他所说的那一天。

我又不是什么品情高雅的诗人,当然不会下雨天还跑到桥头之上看风景,那一天之所以会在那里,纯粹是在给我的前夫乔筵越送别。

那时我和乔筵越刚成亲不久,他要出城谈一桩重要生意,我埋怨他新婚燕尔的就不陪我,在他面前摔茶杯大吼一句“生意重要还是我重要”之后就跑回了皇宫住,十天八天都不回乔府见他。

最终是他启程的那一天,我终究是略略不舍,便一个人悄悄跑到桥头上目送他离开。

他走的是水路,所乘坐的船又在船队最前头,再加上那日雨大,我哪里能望见他?

不过是换得翌日一场风寒罢了。

我和乔筵越最终会走到和离的地步,仔细想想,早在那时就已现端倪。

奶奶个腿的,他压根儿就不在乎我。

“咦,姒鸟姑娘,你是被我的真情告白感动了吗,怎么眼眶红红的?”

直到一声窃喜的叫唤传来,我才恍然从回忆中惊醒。

是了是了,我已经和乔筵越离缘了一个月,现在正在相亲中。

一旁的王媒婆赶紧打蛇随棍上,老练地一挥手中的绣帕,笑容满面道:“哎哟,可不是,这年头像韩公子这样专情的人已经不多了,姒鸟姑娘,你可要好好珍惜。”

我脑袋“噔”的一响,终于记起了我的这个相亲对象叫做韩知秋。

不能怪我记不住,以我阅遍人间美色的眼光来看,韩知秋他的确是英俊得不太明显啊。

一张圆桌,桌上放了些酒菜,两个人四只眼睛都闪亮闪亮地盯着我,这种将我当成美味可口小肥羊的眼神,饶是八皇女如我也有些经受不住。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左右张望了一下,佯装心焦道:“我家墨鱼丸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要是惊吓了别的客人就不好了,我先去将它寻上一寻。听说这家月华楼的酒菜甚是不错,两位无须客气,快动筷尝尝,我请客。”

“姒鸟姑娘,这怎么好意思……”

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身体却很诚实嘛,我还没走出房门,韩知秋就拿起筷子,手速超群地和王媒婆抢起肉来了。

墨鱼丸子是一只胖胖墩墩的黑猫,因为之前已经走丢过了五六七八次,我便在它的脖子上挂了一只黄金铃铛,此时我出了房门,刚在走道上走了两步,马上就听见隔壁厢房里传出来了一阵熟悉悦耳的铃铛声。

多年的寻猫经验告诉我,墨鱼丸子一定是去蹭吃的了!

我在门板上轻敲两下,待里面传出一声“进来”后,急忙在脸上整理出一个万分抱歉的笑容,推开门走进去。

果不其然,我一眼就看到了正蹲在别人酒桌上吃着烤鱼的墨鱼丸子。

酒桌旁坐着两名男子,一名白衣一名蓝衣,蓝衣的年纪稍小一些,少年模样的脸蛋清清秀秀,笑起来的时候仍带着一丝稚气未脱。

仿佛刻意要彰显他已经是大人了似的,他身旁站着两个浓妆艳抹、媚眼勾人的陪酒女,从他那朦胧的眼神来看,怕是已经被劝下了不少酒。

相较之下,他对面坐着的那名白衣男子就冷清许多,一个人执着酒杯在慢慢喝着,长睫微敛,目光若有所思地停在我家墨鱼丸子身上,也不知在静静思考着什么。

都说专注的男人最迷人,白衣男子的年纪本来就比蓝衣少年要长上几岁,此时他这般静默地喝着酒,微蹙的眉,沉静的眼,自有一番光华内敛的气质,两位陪酒女虽是在服侍蓝衣少年,眼睛却不住地往白衣男子瞟去,越瞟越是双颊绯红,越瞟越是眼波荡漾。

嘁,肤浅!

我收起脸上本已准备好的笑容,不屑地重重甩上房门。

各自忙着的四人一猫顿时齐齐朝我望来,蓝衣少年惊讶地“啊”了一声,墨鱼丸子惊恐地“喵”了一声,两名陪酒女搞不清情况,疑惑地“咦”了“咦”,唯独白衣男子依旧从容自若,轻轻飘飘地瞟了我一眼,继续悠闲地酌着他的小酒,并很是惬意地抬起一只手来帮墨鱼丸子顺了顺毛。

他又怎么会意外,他见到墨鱼丸子的时候肯定就已猜到我在附近。

蓝衣少年是我的前小叔子,乔小花。

至于白衣男子……咳,我的前夫,乔筵越。

乔小花双手托着腮帮子,眼里酒意朦胧地盯着我,盯了半晌,脑袋一歪,叽叽咕咕对乔筵越道:“大哥,好神奇哦,我今日不仅看这只小猫像大嫂家的宠物,就连现在看这个来陪酒的姐姐都觉得像大嫂哦……”

乔筵越啜了一口酒,淡淡道:“你喝多了。”

何止是喝多了,我看乔小花简直是醉到爹娘都认不出来了,不然都不至于认不出我。

乔小花似懂非懂地重重点了一下头,打了个酒嗝道:“我怎么可以喝多呢,我今日明明是带你出来疗情伤的……来,干杯!天涯何处无芳草,大哥给我换大嫂!”

他举着个酒杯摇摇晃晃地往乔筵越的杯上一碰,“大哥,忘掉那个无情无义,玩弄完你的身体又玩弄完你的感情就拍拍屁股走人的坏大嫂!”

我气得嘴角一抽。

无情无义?玩弄他的身体?玩弄他的感情?拍拍屁股走人?

我去你大爷的黑白不分颠倒是非!

乔筵越听了之后心情却似乎变得很好,嘴角微勾,主动与乔小花碰杯:“嗯。”

乔小花灌了自个儿一杯酒之后,挑着眉尾瞅我,嚷嚷道:“哎,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给我大哥侍酒啊……我明明让掌柜去找个机灵点的来,怎么反而找来了一个木鸡……”瞅了我一会儿,寻思道,“不过你长得很像我大嫂,我大哥应该会喜欢。”

呸呸呸,这话说得好像乔筵越原本有多喜欢我似的。

我走过去,抱起正蹲在酒桌上啃烤鱼啃得津津有味的墨鱼丸子,本想就这样离开,可转眼一看见乔小花醉醺醺的神态,心里不知为何突然一软。

我抓起墨鱼丸子的爪子在乔小花脸上“啪啪啪”地拍几下,没好气道:“你呀,少喝点,喝成这样仔细回去后被你爹扒掉一层皮。”

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但我在当乔家媳妇的日子里,的的确确是把乔小花当做亲弟弟在疼。

“咦?”乔小花奇怪地盯着我,困惑地低喃道,“只有我大嫂才会这样关心我……你真的很像我大嫂哎……”

一直沉默不语的乔筵越忽然插入一句:“她就是你大嫂。”

我身子一僵。

从进入这个房间时起,我就始终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不就是一个前夫嘛,我没叫墨鱼丸子给他一顿旋风无敌十二挠就算好了,可没大肚量到能和他有说有笑共叙春风。

离缘的前夫拉出去的翔,谁留恋谁傻逼。

然而此刻乔筵越这么一说,我心底的炸药顿时被点燃。

我抱着墨鱼丸子站直,扯着嘴角冷笑道:“乔公子莫非脑袋不好?如果我没记错,我和你在一个月前已经和离了,现在的我们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你少在这里认亲认戚的,拉低了我交朋结友的档次。”

他眉心拢起:“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不然?”我反问,末了作恍然大悟状,一拍脑袋嫣然笑道,“瞧瞧我这记性,我好像还欠乔公子十文钱,乔公子指的是这个吧?”我从兜里掏出十个铜板,搁到他面前,“我没想到乔公子会一直惦记着这个事,是我失礼了。”

这十文钱,是和离之前我和他去逛集市,我缠着他给我买酸梅子吃的钱。

他眉心拧得深深,半晌之后舒展开来,举起酒杯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你还是这么懂得惹我生气。”沉嗓里含了一丝无可奈何的低叹。

我抿唇不屑地“哼”了一声。

乔小花神情愣乎愣乎的:“生气?除了我大嫂之外我从没见过谁能惹我大哥生气……”双眼亮晶晶,崇拜地看着我,“这位漂亮姐姐,你真的有我大嫂的气质。”

醉成这样,没救了。

我派墨鱼丸子去揉乔小花的脸。

墨鱼丸子站在酒桌上踮起后肢,前肢扒拉在乔小花脸上,一边有节奏地“喵喵”叫一边揉啊揉的,我双手抱胸,冷眼问道:“有清醒一点了吗?我是雪姒鸟,就算是你大嫂也只是你前任大嫂。”

“雪……姒鸟?”乔小花迷迷糊糊的,蓦地双眸睁大,“啊,就是我大嫂!”

我沉默,看来是记起我了。

乔小花瞅了我好久一会儿,眼里又重新浮现出不解的神色:“不对啊,这么胖怎么可能是我大嫂……”

02.

我悲愤了,我握拳望天默默无泪了。

胖,这是一个值得让人深思的问题。

我泪花在眼眶里乱撞,乔筵越看了我一眼,眸底似乎有笑意一闪而过,脸上的表情却还是淡淡的:“你别介意,二弟只是喝醉了。”

我点了点头,经他这么一安慰心底本已好受一些,不料他顿了顿,立刻又补上一句,“酒后吐真言。”

“……”

这个男人,从来就不会说什么哄我的好听话。

我若无其事地朝墨鱼丸子招手,道:“小煤球,我们走了。”

墨鱼丸子“喵呜”一声,撇下被挠得两眼涣散的乔小花,从酒桌上姿势轻巧地跃下,顺便叼走了一条烤鱼,昂首阔步地跟在我身后。

乔筵越一默,道:“等等,我送……”

他的“你”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姗姗来迟的敲门声打断。这家月华楼的掌柜容光满面地推门走进,身后跟着两个婀娜多姿的陪酒女。

掌柜谄媚地连声赔罪道:“让乔公子久等了,幸好小的也不负乔二公子重托,特地去‘国色天香’找了两个美人儿回来……”

真是业界良心啊,这两个美人儿的业务十分熟练,掌柜还没交代,她们两人就自动自发围到乔筵越身旁,身子柔弱无骨地一软,立刻就一左一右地挨到了乔筵越肩上,一声娇滴滴的“公子”接着一声甜蜜蜜的“好人”,唤得那是一声比一声酥酥麻麻。

乔小花立刻就来劲了,举着个酒杯摇摇晃晃的:“来,喝!”

四位陪酒女经验十足,一边媚笑着一边连连斟酒伺候。

乔筵越皱了皱眉,倒也没有推开,而是从一位陪酒女手中接过了酒,欲喝之前抬眸定定地注视着我。

机敏如我立刻就意识到了,这是试探。

以为我会吃醋吗?天真!

我弯腰,笑意盈盈地朝他福了福身子:“乔公子请尽兴,小女子刚好在隔壁也有友人在等着,就不劳乔公子相送了。”

说完,我抬首挺胸,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厢房。

什么叫潇洒,这就叫潇洒。

隔壁厢房的门扉没有关好,我透过半掩的门页,一眼就瞄见里面的王媒婆和韩知秋依旧在热火朝天地夹菜往嘴里塞,明明嘴巴已经如此忙碌,两人居然还有时间忙中偷闲,交谈一番。

韩知秋道:“王老婆子,我时常听见有人说雪姒鸟乃皇宫里的八皇女,不知这个传言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王媒婆扒干净了一碗菜,方有空答道:“哪里能是假?你刚来到雪衣,不知情也是情有可原的,想想去年,八殿下与乔大少爷的婚宴可是让皇城足足热闹了十日。”

王媒婆叹气道,“只是没想到郎才女貌的两人,仅仅结合了一年就离缘,劳燕飞分了。”

韩知秋深以为然,道:“是我我也离,那女人的脾性还真没几个男人受得住。女人嘛,就该呆在家里侍奉公婆相夫教子,哪像她这样的,成天在外抛头露面……”

“别乱说话!”王媒婆警告地瞪着韩知秋,“八殿下说要认识对象,我又和你相熟才介绍你们认识的,你说话有分寸些,这种富贵人儿哪是我们惹得起的?”

“我知道,反正我也只是图她的富贵。”韩知秋脸上布满了嫌弃与容忍,“若她不是有钱,以我的容貌我的人才,用得着娶她这种嫁过人的二手货?”

“哎呦我说,你还清高了?就只论她那张天仙似的脸蛋,你也吃不了亏……”

“喵喵喵……”

小乖乖你等着,哥现在就进去帮你将他们两个的脸挠个稀巴烂!

我闻声垂头,看见墨鱼丸子正在呵了呵自己锋利的左爪,紧接着又呵了呵自己尖锐的右爪,浑身的毛竖起,一副准备要找人干架的英勇姿态。

我无所谓道:“又何须和他们计较,我们走吧,不付钱地走。”

月华楼的酒菜可不便宜,韩知秋和王媒婆这样秋风卷残叶地一通扫荡,我若是不替他们两个付账,他们两个的下场……保重。

墨鱼丸子慢吞吞地放下爪子,偏着脑袋觑我,感叹道:“损人不带脏字,杀人不用刀子,喵喵,高招!”

我大大方方地受了墨鱼丸子的赞赏,笑嘻嘻地转身欲走,却一头扎进了一堵肉墙。

我正要抬起手来揉揉额头,手抬到半路就被人一把握住,这人抓住我的手腕,带着我继续往前走去,推开房门,眨眼就走到了正忙着大快朵颐的王媒婆和韩知秋面前。

王媒婆和韩知秋目瞪口呆。

我也目瞪口呆。

这个站在我身边,一脸冷凝,浑身气息都冷到了冰点的挺拔男子,是乔筵越?

王媒婆结结巴巴道:“乔、乔大少爷……好巧,巧啊……”

韩知秋手里举着一只鸡腿,可那表情却像吞了大便。

乔筵越冷冷一笑,目光不愠不火地落在韩知秋脸上:“不知阁下此等容貌此等人才,觉得自己是哪里配得上姒鸟了?”

稍顿,右手一直拢着的五指往下摊开,十个铜板接二两三哐当响地掉到了韩知秋面前的桌上,“我想阁下家中应该缺少一面镜子,这是乔某的一点心意,请勿推辞。”

这十个铜板,是我刚刚给他的那十个。

墨鱼丸子蹲坐在地上,一边捋着自己的胡须一边感慨:“损人不带脏字,杀人不用刀子,喵喵,小乖乖,这一招原来你是跟你的前夫学的啊。”

据我所知,我的前夫乔某人委实是一个十分淡漠的人,他的脾气虽然谈不上多好,但是因为常年在商场上打滚的关系,渐渐的也被磨出了一点耐性。

成亲一年,和离一个月,除了我之外,我还没见过他与谁这般针锋相对。

刚刚王媒婆和韩知秋贬损我的那些话,他听见了?

他这是在替我出头?

王媒婆自讨没趣,干笑着连声陪了好几个不是便扯着一脸翔色的韩知秋走了,墨鱼丸子乘胜追击道:“哥去补挠他一脸。”说罢便也乐呵乐呵地跟着追杀了出去。

室内只剩我和乔筵越两人,我命小二把满桌子的狼藉收拾干净,重新换上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我在桌边坐下,客气有礼地望向一旁干站着的乔筵越,问道:“你吃不吃?”

他不说话,我道,“那我吃了。”

僵硬了片刻,他在我对面坐下,口气生硬地开口问道:“方才那两人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是媒婆和我的相亲对象。”我将菜夹进碗里,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相亲?”他的眉宇不悦地皱起,“你与我才和离一个月,就急着去和别人相亲?”

我埋头吃着桂花鱼,听见他所言,奇怪地抬头瞟他一眼:“乔公子莫非觉得有什么不妥?我与你既已和离,不去另寻良人,难不成还孤独终老?”我笑了笑,“乔公子和我应是同道中人,我看你刚刚在隔壁寻花问柳,不也挺开心?”

“那是二弟……”他说了一半没有说完,沉默了许久,目光幽亮地直视我,轻声问道,“雪姒鸟,与我离缘,你当真没有半分难过?”

我吧唧吧唧地嚼着糖醋排骨,分神道:“难过啊,难过得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晚晚哭湿三条枕头巾你信不信?”

没有回答我信不信,他只道:“你不是这样的女子。”

我就说他不了解我吧。

嘴里的排骨变得索然无味,我咬着筷子,有些困惑地望着他:“那你问我做什么呢?我们的婚事打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你又不喜欢我,我们和离只是把这个错误修正了,没我在你身边吵你烦你,你不是该落得轻松?”

“我……”

“我”个没头没尾的,他再次陷入了沉默,静静地看着我。

我捧起碗筷,与他四目相对,一边嚼着排骨一边用鼓励的眼神回视他。

大哥,要说什么你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在我鼓励的目光下,他终于说了:“落得轻松的是你,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样了。”

“咳!”我生生岔了一口气,我胖?他还敢嫌我胖?

“你爷爷奶奶的,我会变成这样还不是你害的!”

如果不是他,我又怎么会怀孕!我又怎么会从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一个臃肿少妇!

他皱眉:“我怎么害你了?”

“都是你……呃。”

关键时刻幸好我及时刹住,我把脸一横,蓦地停口不说了。

这个孩子是我与他和离之后才发现自己怀上的,他尚不知情,我也不打算让他知情。

“怎么?”他追问。

我轻轻抚上有孕三个月,尚不明显的小腹,深深呼气吸气,告诉自己千万要稳住情绪,可不能被他一撩拨就随随便便动了胎气。

在他询问的目光下,我脑筋快速转了一周,末了挤出一个勉强的笑,自圆其说道:“唉,还不是因为和你离缘之后我太过伤心欲绝,化悲愤为食量,这才变胖的嘛。”

他打量着我,脸色有些古怪:“伤心欲绝?”

我点头,半晌,他认真地盯着我道,“既然离开我让你这么伤心欲绝,你回到我身边如何?”

03.

我觉得乔筵越很有舍己为人的精神,他娶我一次都已经是被迫的了,现在居然还说要我回到他身边。

我与他的婚事纯粹是误打误撞。

那是一个月牙弯弯的夜晚,宫里举办庆祝我五皇姐凯旋而归的酒宴,乔筵越素来与我几位皇兄交情甚好,便被请来凑了这份热闹。

不得不说,酒宴这种玩意儿真真是害人不浅,我一时贪杯,与我五皇姐干呀干的,却又不似我五皇姐那般好酒量,没几杯下肚就醉了。

喝醉了的我那叫一个野马脱缰野鸟出笼,据说我当时站到凳子上把裙摆一撩,立刻就将一只脚踩到酒桌上,手里抓着墨鱼丸子的尾巴就开始声情并茂地对着月亮唱情歌。

我的兄弟姐妹们个个都是影帝,顿时全都假装不认识我,于是没有一个人来阻止我,倒是有几个小宫女扭扭捏捏地上前想把我拉下去,但是在我的“路见不平一声吼”下,她们全部都瑟缩了。

最终是我的五皇姐做主道:“别管她了,反正宾客也都散得差不多了,你看她唱得这么伤情她一定是有心事啊。八妹,你唱你唱,你大声地奔放地唱!”

于是我便大声地奔放地唱。

我酒醒后一个月都没再和我五皇姐说话。

我当时醉得糊里糊涂,唱累时已经是夜深,我把墨鱼丸子倒栽在酒壶里后便一个人歪歪斜斜地摸索回房。

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就是说全都是我家的,既然都是自己家那又何须见外,我随便推开了一扇门,摸着了一张床便躺了上去。

隐约记得那夜睡得有些激烈,我醒来时天已大亮。

脑袋很沉,腰肢很酸,我揉着眼睛扭头看了一下四周,不看不知道,一看想尖叫——隆里个咚!我的身旁还躺着另外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

我脑里仿佛瞬间被雷劈了猛地一片空白,等看清男人的脸后,这空白又逐渐过渡成了柔软的粉红。

我因醉和一个男人睡了,这理应让人恐慌,而我趁醉将自己的男神睡了,这又值得让人欢呼。

躺在我身旁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爱慕了很多年的乔筵越。

我在雪衣神殿里学的是经商之术。

乔筵越是我们雪衣国数一数二的巨商。

与流花国本就家境富裕的聂家不同,乔家世世代代都是读书人,到了乔筵越这一代才转行做了生意,说乔筵越是白手起家毫不为过。

我在神殿上学的日子里,夫子便常常拿乔筵越的经商事例来做教材,对于他这样一个我耳熟能详的优秀男子,我若是不心动,那我大抵很有出家当尼姑的天分。

昨晚我之所以会喝高,也是因为看见了他,高兴。

他还没睡醒,墨浓长睫小扇子似的合着,我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越看越觉得上天对我真是不薄,酒后乱性这种天赐良机的事情都给我遇上了!

我控制住自己一颗不住鼓噪的小心脏,弯着嘴角,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仔细打量起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随后,目光经过的地方用手指取代,轻悄悄地贴上去描摹……

“你还真是会折腾人。”他的眼睛仍闭着,却蓦地开口说道。

我怔了怔,心知他已经被我吵醒了,只得依依不舍地缩回手,心中想了一遍寻常姑娘家遇到这种情况时该有的反应,急忙一改容色,哆嗦着红唇,泫然欲泣地指控道:“你……禽、禽兽!毁了我的清白……”

他睁开眼睛,双眸因渴睡还有些朦胧,眉心也微微皱起:“昨晚是你自己闯进我的寝室,也是你自己缠上来的。”

“呃,那你也不该……不、不该乘人之危啊!”心里为他的乘人之危默默地点了一个赞,我深呼吸酝酿一下情绪,双眸水润水润的,扑到他的身上装腔作势地捶打他,假哭着低低叫喊,“我不活了!你让我一个皇女以后怎么出去见人!”

“好了,别胡闹。”他搂住我的腰,语气无奈且认命:“我会娶你。”

“真的?”我撑起来喜出望外地看着他,“好吧。”

“这么好商量?”

“啥?”

“没什么,只是……”他眸光深深,藏了一丝我琢磨不透的笑意,“你答应得这么干脆,会让我觉得你昨晚是故意闯进我的寝室的。”

古人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强睡的男人不长久。

乔家名门望族,声势显赫,足以配得上我八皇女,乔筵越一向我父皇请婚我父皇马上就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经过一段日子紧锣密鼓又不失体面的安排,我风风光光地坐上了轿子,嫁到了乔家。

光地坐上了轿子,嫁到了乔家。

只可惜好景不长,我与乔筵越的夫妻情分只维持了仅仅一年。

想起往事难免有些神伤,我举起酒杯正欲痛快地一饮而尽,临时却想起了自己有孕在身,不能喝酒。

我动作僵硬地将酒杯放下,望向对面正在安安静静地等着我的答案的前夫,我笑了笑:“乔公子若是想娶亲,托个媒人婆放个消息包准全城的姑娘都涌过来了,又何必委屈自己,说什么让我回到你身边的玩笑话。”

“与你一起,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委屈。”他眉心微皱道。

“是么?”我作惊讶状,“那是谁一天到晚都板着一张欠钱不还的臭脸给我看?又是谁原本答应了要陪我赏花可是却因看账本看得入神,忘了,让我在寒风里等了他一个时辰?还有是谁明明知道明天就是我的生辰了,今夜还让我收拾行装给他明天出城去谈生意?”

我与他和离的导火线,便是那一天他陪我逛集市,逛到一半突然有下人跑来汇报说商行出事了,他立刻就要撇下我赶回去处理。

我拖抱着他的手臂死活不让他离开,难得陪我一次,什么生意不可以先放下?

他却只是淡淡地凝我一眼:“别任性。”

我一点儿也不任性,我体贴人意地放他离去,然后回宫住了一夜,第二天再派人给他送去一封盖了官印的和离书。

我低下头,目光定定地看着桌面上的一杯清酒,自言自语地小声低喃道:“恐怕,在你心里,生意永远比我重要,账本永远比我好看吧。”

我仍是在雍容地笑着,声音却紧绷得近乎发涩,“你又怎会觉得委屈,于你而言,怕是谁当乔家少夫人都没有差别。”

“这么说,感觉你还委屈一些。”

我抚着自己的小腹,深吸口气,抬起头来对他盈盈笑开:“愧疚了吗?”

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地说道,“其实也不用愧疚的,你将阮湖雨那桩生意让给我就行了。”

04.

阮湖雨阮小爷,乃城东的一家暴发户。

阮小爷最近放出消息,说要给自己的小妾们每人送一套首饰。

这个消息传开后全城的珠宝铺都激动了,众所周知阮小爷一共纳了二十七房小妾,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一桩大生意。

好巧不巧,我十五岁出宫游历时自己也开了几家萝桑居,专门卖珠宝的。

好巧不巧,乔家名下的产业五花八门,有几个门店也做珠宝买卖。

我和乔筵越说让他把生意让给我只是为了麻醉敌人的竞争意识,实际上,我雪姒鸟做生意用得着他让?

为了给我肚子里的小崽子存玩具钱,阮湖雨这笔生意我是杠杠滴志在必得。

挑了个适宜出行的好天,我让小厮捧着珠宝盒,随我一起毛遂自荐地去见阮湖雨。

外界传言阮湖雨不过二十来岁,然而我现在看他浑浊的眼神,浮肿的眼袋却觉得他至少三十打起,唉,小妾太多,果然伤身啊。

阮湖雨坐在大厅的主位上接见我,我朝随行的小厮使了个眼风,小厮马上心领神会地打开手中的珠宝盒,捧着上前给阮湖雨查看。

我抱着墨鱼丸子在怀里,一边帮它顺毛一边嘴角微弯,笑如春风道:“阮少爷,今日姒鸟打扰了。上个月几位少夫人去萝桑居帮衬的时候,对萝桑居的珠宝甚是喜欢,并叮嘱姒鸟有了新货一定要送来给她们先挑选,恰好萝桑居这两日设计出了一些新款,又闻说阮少为人慷慨,想要给给几位少夫人制造惊喜,姒鸟便不请自来了,希望没有唐突了阮少。”

马屁与实情结合,笑容与软嗓齐飞,我对自己的这一番开场词很是满意。

可惜,阮湖雨却没有在听。他看见我容貌的那一瞬间,魂儿早早地就飞了。

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感谢我父皇母后给了我如花美貌,我曾倚靠这张脸谈妥了不少生意。可惜我现在发胖了,不然相信会更具有杀伤力。

“喵喵,哥已经对这个看脸的世界绝望了。”墨鱼丸子打了个呵欠。

我揪了一记墨鱼丸子的耳朵,对上目光涣散的阮湖雨,故意将嗓放得更低更柔,笑容可掬地提醒道:“阮少,你不替几位夫人挑挑么?”

阮湖雨好久才反应过来,目光依旧飘虚地盯在我脸上:“哦,好,好……”他低下头魂不守舍地拿起了一支纯金发簪,看不到两眼马上就放下,道,“姒鸟姑娘推荐的定是好的,可惜我今天已经约了乔家的二少爷,也是看珠宝,算算时辰,他大概一会儿就过来了,不如等乔二少来了,我再两家一起做个比较?”

乔家名下的珠宝铺一直是乔小花在管理,若来的是别家我还不怕,唯独这一个乔小花,长相标致嘴巴又甜,次次都能将客人哄得心花怒放。

想到这里,我蓦地有些心急,我让墨鱼丸子自己跃到一旁玩尾巴,从小厮手里接过珠宝盒,示意他可以先退下。

我捧着珠宝盒上前一步,站到阮湖雨面前微微弯低身子,嗓音轻如丝:“哪里还用得着再挑选,萝桑居的货品,难不成阮少还不放心么?”说罢附送一记物超所值的微笑。

娶了二十七房小妾的人能不好色?

阮湖雨马上就如痴如醉了:“好,那我便挑挑。”他也是一个有手段的人,从盒子里拿起一串南海珍珠链,苦恼道,“这串珠子看着不错,就不知道你们女人戴起来怎么样。”

我道:“那我戴起来给阮少看看。”

我伸手过去接,阮湖雨却突然手腕一转,我不解地抬眸看向他,他盯着我的脸,眼里的迷醉不知何时已经添进了一抹阴邪,“我来,正好也可以学学怎么帮我的夫人们戴。”说罢,他扯住我的手,猛地一拉就让我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不料他有此举,我怔了怔才回神。

这一短短的光景,我的领口已经被人手法利落地扒开。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今日起床后见天气有些转凉我便穿了一件高领的秋裙。

要帮我戴上珍珠项链,必须要将我的领口扯低。

可我的领口是谁都能扯的么?

这厮活腻了,色胆包天!

我正要发作,门口却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感情充沛的长叹:“大嫂啊大嫂,你这是卖珠宝还是卖色还是卖淫还是卖身啊,虽说我大哥是不解风情了点儿,可你也不至于沦落到去当别人的第二十八房小妾吧……”

乔小花!

认出了这把嗓,我心头一颤,霍地扭头朝门口看过去,然而,在看见乔小花之前,我却先坠入了一双幽黑压抑,深不见底的眸子。

呃,没想到乔筵越也跟着一起来了。

乔筵越和乔小花并肩站着,乔小花一脸“大嫂,你对不住我大哥”的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乔筵越的脸色那叫一个黑云压城城欲摧。

后知后觉地回忆起乔小花的指控,我重新审视了一下此刻的情形——我“柔弱无助”兼且“一脸娇羞”地坐在阮湖雨的大腿上,阮湖雨扒拉开了我的衣领,双手分别拎住珍珠项链的两头绕过我胸前,正准备给我戴上。

怪不得乔小花激愤,我现在这个造型的确是香艳得有些过分。

目不转睛地打量了乔筵越的面色好半晌,我心中的疑惑如雪球般越滚越大,这个这个,好黑好黑,大哥他莫非终于学会了吃醋?

我顿时不气了,晴空万里地冲他和乔小花一笑,道:“两位乔公子兴许是误会了什么?我只是在帮阮少爷试戴项链。”

脑袋一偏,转而对阮湖雨笑得更甜美,双手捧起珠宝盒,“阮少爷对这条项链的效果还满意么?若不满意还可以再试的,萝桑居竭诚为您服务,包准让您试到满意为止。”

“好,好。”我这么一主动,阮湖雨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萝桑居的服务态度真是名不虚传……”

“胡闹什么!”眼前蓦地一层阴影笼罩,乔筵越瞬间就立到了我身前,他抓住我的手腕,一双眸子黑沉沉的,“跟我回家了。”

话音一落,他立刻毫无预警地将我扯起。

老实说,我一直很想体会体会乔筵越在乎我时是什么情形,可却从来没有想过是像现在这般。

我双手原本四平八稳地捧着一个珠宝方盒,乔筵越扯开了我一只手,珠宝盒顿时失去了平衡,方盒为檀木制,沉甸甸的,往下一歪立刻就撞上了我的肚子。

“唔!”我疼得眼前一黑。

我被扯得站起来,珠宝盒被顺势打翻,里面的发簪,手镯,耳环……尽数散落了一地。

小腹袭上一阵尖锐的刺痛,我一手依旧沦陷在乔筵越的箍握里,弓着腰,另一只手颤抖地抱住小腹,坚持了一下却没法坚持住,我倒喘一口气,蜷缩着身子就要软下。

我心里想着乔筵越要是就这样让我摔倒我这辈子都不要认他了,所幸他没有。

他眼明手快地一把搂住我,我于黑雾迷蒙中一睁眼,立刻就对上他焦急担忧的双眸。

“你是伤到了哪里?”

“肚、肚子……”

我以为自己发音清晰口齿流利,话说出口后才惊觉自己虚弱得像蚊子在嗡嗡喊。

乔筵越不知是听清了还是没听清,双眸微讶地俯视我,眼底闪过一抹手无足措。

乔小花见状,急忙惊慌失措地凑了过来:“大嫂,你别这样吓我大哥啊,你一向生猛,被珠宝盒撞了一下肚子至于这么严重?”

墨鱼丸子扑过去,立起来挠乔小花的小腿:“喵喵喵!”你懂个屁啦!小鸟肚子里怀了一个小人类你知不知道!

乔小花一边应付墨鱼丸子的纠缠一边叫嚷:“你喵喵叫是几个意思,小爷听不懂啦!”

“喵喵喵!”珠宝盒是撞到了小人类!

“喵喵喵,喵毛啊,都说了小爷不懂!”

“喵呜喵呜……”小人类,小人类啊!

“别以为多个‘呜’小爷就能听懂……”

混乱的人猫大战中,我将头埋进乔筵越怀里,疼得浑身颤抖,“筵、筵越……”啧,真疼,我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我有一件事……要、要告诉你。”

“嘘,别说话。”他将我打横抱起,薄唇微凉地贴着我的额头,下颚紧绷着,“我抱你去找大夫。”

他健步如飞地朝最近的药庐走去。

我疼得冷汗直冒,“不……我一定要说,而且你要答应,我说了之后你绝对不能骂、骂我……”

“不是很疼么?你这女人就不能安静些?”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我揪紧他胸前的衣料,一鼓作气道:“我怀了你的孩子。”

脚步顿住,抱住我的双手似乎在这短短刹那抖了一下,随即更谨慎地将我拥进了怀里。

“嗯。”

没有太激动的反应,只是低低哑哑的一个音,应了我之后,他抱着我走向药庐的脚步却在无声中快了起来。

你……会和我抢孩子么?”

“无须抢。”

他垂眸凝视我,不知是我痛晕头了还是怎么,竟觉得这一刻他的眼底铺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温柔,“孩子是我的,大人也是我的。”

05.

乔筵越你趁火打劫啊。

娃在我肚里,而我已经和你离缘,这怎么就变成孩子是你的,大人也是你的了?

买一送一也不是这么个算法啊。

我自昏睡中醒来,正打算要将这笔账和乔某人好好地算一算,然而当我醒来时,守在我床边的却不是我预想之中的某前夫,而是我的前小叔子乔小花。

乔小花坐在凳子上左摇来右晃去的,看见我醒来的一刻马上刹住,兴高采烈地凑过来,两眼发光问:“大嫂你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墨鱼丸子“喵”的一声蹦上床来舔我的脸,乔小花接着道,“大夫来看过了,我的宝贝小侄儿没事,大嫂你那肚皮堪称是铜墙铁壁啊,被那么僵硬的檀木盒子一撞,居然也只是昏迷了一昏迷……”

什么叫做只是昏迷了一昏迷!

我瞪了乔小花两眼,只要我肚子里的小人类没事我就安心了。

我四周张望一圈,唔,这里是乔府乔筵越的寝房。

乔小花见我神色不对,立刻乐呵乐呵地问道:“大嫂,你在找我大哥吗?”

我一言不发。

乔小花高深莫测地笑道:“大哥让我好好看住你,他办正经事去了。”

心中涌上一股涩意,我苍白地勾了勾嘴角:“这种时候还能撇下我一个人,我在他心目中到底还是没有一点分量……”

不知是否被我哀怨的口气感染了,乔小花唇畔的笑花一点一点地凋谢下去,不过十来岁的少年,此刻脸色看起来却莫名凝重。

“大嫂,我们家的事情,大哥有和你说过多少?”乔小花静静地问。

我摇了摇头。

我和乔筵越之间,一向都是我缠着他在说个不停,他若是被我烦到了,都是直接冷冷瞪我一眼,附加一句“别吵”,他对我可谓惜字如金,很多关于他的事情,都是我嫁入乔家之后自个儿一丝一缕地摸索出来的。

乔小花想了想,问:“我们家是从大哥这一辈才开始经商的,这个大嫂你总该知道吧?”

“知道。”关于他在商场上的风云种种,我在雪衣神殿里修学时就能倒背如流。

“我们家挂着一个书香世家的名号,其实早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乔小花不耻地撇了撇唇,“我爹看着斯文恭谦,然而实际上十分好赌,我儿时对他的记忆除了时常回家问我娘要钱之外就没别的了。家境不好,我哥哪里还能专心读书?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哥就开始在外面给人跑腿,学做生意,头头几年,吃的苦头绝对是你们这些皇族子女无法想象的……哎,我说大嫂你别眼红红的啊,你心疼我大哥可以,但是可千万别动了胎气!”

我拾起绣帕,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地拭干了眼角,瞪他:“要说就快说!”

“好吧,说白了,就是我们家穷啊,我爹欠下的赌债简直就是个无底洞,终于有一天债主找上了门来,还是那一句,我们家穷啊,哪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结果,你猜怎么着?”

乔小花自己走到茶几边倒了一杯茶水润润喉,喝完之后顺手给我沏了一杯递过来,“那班人居然将我卖给了一个富家老爷。那富家老爷喜欢我这样的男童,你懂的。”

我万分同情地看着乔小花。

乔小花之所以叫做乔小花,据说是因为他儿时曾经因缘际会遇过一个大师,大师掐指一算,算出了乔小朋友命格不全,在十岁之前必须要当做女儿来养才能养活,于是乔小花便被亲娘取了一个女娃的名儿。

“我大哥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卖掉?他与我娘到处去借钱,然而因为我爹的关系,亲戚们早就全都对我们闭门不见了,最后,也许是我命不该绝……不对,是身不该失,有一个好心人对我们伸出了援手。”乔小花兴味地望着我,“大嫂,你猜猜这个人是谁?”

我不假思索地:“反正不是我。”

乔小花“呵”了一声:“我也没有见过,不过听大哥说,是一个在皇宫门前卖叉烧的小女孩,她身旁带着一只小黑猫。”

我心中一震,狐疑地盯着乔小花:“不可能。”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狗血的事?

我从小就对经商有兴趣,我七八岁的那两年,常常从神殿里偷溜出来,然后去御膳房里搬运食物出去外面卖。

因为年纪小,不敢走太远,摊位便开在了皇宫门前。

出出入入的都是一些达官贵人,大多都是认得我的,因此,我一块叉烧常常能卖出惊天高价。

兜里是有钱了,但那些钱我不敢带回神殿,怕被夫子发现,于是今宵有钱今宵尽,看见什么路过的贫苦人家都会自动给人家塞钱,唯恐别人不要。

现在回想起来,年小的我真是慷慨,真是有个性。

乔小花试探地问:“大嫂,你对我大哥是当真一点印象都没吧?”

我木讷了半天,猛地一挺腰杆,理直气壮道:“我从小乐于助人,给塞过钱的人那么多,哪里能每个都记住?”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啊懂不懂。

“你不记得最好,我大哥应该也不想你记住,那时候的大哥穷困潦倒,不太美观。”乔小花笑道,“无论你有意无意,我们乔家的确是受了你的恩情。可惜等到后来我大哥渐渐发家致富,有钱还了,皇宫门前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小姑娘了。”

那时,我应该是被神官夫子发现,活捉回神殿里勤学苦练去了吧。也就是后来的那一段时间,七洲大陆上忽然就有了一个叫做乔筵越的人物,成为了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榜样。

我遇见他,早在我知道他之前。

乔小花笑着唏嘘道:“我以为大哥已经放下这个事了,直到后来你嫁入我们乔家,我看到了墨鱼丸子,才恍然大悟大哥心底一直有他自己的盘算。我起初不太明白大哥一个经商的为何会和几位皇子殿下这么好,还时常出入皇宫,后来我明白了……”

乔小花坏坏地笑开,“都是为了去偷看大嫂你啊!”

我有些飘飘然,飘到一半想起一件事,赶紧飘回现实,“不对啊,你说得好像筵越对我多死心塌地,可我嫁过来一年,却没有觉得他有多在乎我。”

“你认为什么是在乎?”乔小花反问道,“在乎是成天陪着你赏花赏春,成天给你说甜言蜜语?”

他看着我,缓慢地摇头,道,“你明知道大哥不是那种性子的人,我们家经历过那些事,对大哥来说,陪你赏花赏春还不如看看账簿,给你说甜言蜜语还不如多谈两桩生意,最起码,只有家境富裕,才能给你真正的衣食无忧。”

“大嫂,虽然大哥不能时常陪你,但你吃的穿的,大哥哪一样不是给你最好的?”

06.

今日在阮府元气大伤,醒来后又被乔小花一番真言搅得心潮起伏,怀孕之后我本就极易困乏,乔小花见状,善解人意地不说了,拎着墨鱼丸子走出去,合上房门让我好好歇息。

我再度悠悠转醒时天色已经黑了,房里点了几盏灯,纱质灯罩上绘着几枝浓淡合宜的桃花,火苗的跳跃映照下,这桃花仿佛开在了秋后的夜里,无声却喧嚣。

一颗脑袋正轻轻地贴在我的小腹上,顺滑黑亮的发丝滑落在我的胳膊侧旁,仿佛给我盖上了第二层柔软丝被。

我手指动了动,正准备抬手抚上他的发,他立即就意识到我已经醒了,坐直了身躯侧眸觑我。

我有些吃力地坐起,背靠着床头。

我对坐在床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的他道:“筵越,过来一下。”

我装出一副虚弱至极,不能大声说话的模样,他不疑有他,静了一静便听话地朝我微微俯低了高大的身躯。

我抬起双手,瞄准时机迅速地圈抱住他的脖子,贴在他的耳边笑嘻嘻道:“你回来了?累不累?”

他背脊一僵,沉默了许久许久,嗓音低得有些发寒:“雪姒鸟,你谎话多,招数倒也不少。”

他抬睫,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你以为这样我就会不和你算账了?”

我嗲着声音“哎哟”一声:“夫妻一场,再者我又是孕妇,我和你之间还有什么帐好算的嘛。”

“你倒也还记得你是个孕妇。”

他抓住我的手想把我扳开,可我十指绞得紧紧,说不放就是不放,他怕伤了我,其实也没用上两分力道,我故意弱不禁风地晃了两下,他立刻就伸手来揽住了我的背,我心中暗乐,索性就这样缠在他身上。

他拗不过我,只好将一张俊脸摆得又臭又冷硬,只可惜两人都快鼻子抵鼻子,嘴巴贴嘴巴了,他就算脸色再差也是没什么威慑力的。

“若不是今天发生了意外,你还打算瞒我多久?”他语气轻得危险。

我诚实道:“本来是打算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我的胎盘我做主嘛,你又不爱我,我自己辛辛苦苦怀着的娃为什么要分你一半?”

他的气息顿时变得肃杀,我赶紧正色道,“想是这样想,可是我应该极有可能会忍不住,要是再见你几面,你再说我几句胖,我可能就发飙了……”

他脸色缓和下来,开门见山道:“雪姒鸟,我们再成亲一次。”

“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我忍不住眉开眼笑,“好吧。”

他揉着额头,眉心微皱,低声喃道:“答应得这么快,这情景好像有些熟悉,这让我头疼的感觉好像也有些熟悉……”眸底浮现一丝笑意,“我还以为你会嚷着不肯,咄咄逼人地问我原因。”

“哪里能有什么原因,不就是因为你想要我肚子里的孩子嘛,我懂我懂,我不会误会你喜欢我并对我余情未了的……”我怨妇似的看着他,心里的算盘却拨得欢乐。快快否认我啊,我等着呢。

他深深地凝视我一眼,悠悠叹道:“一孕傻三年,这话倒也不假。”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憋屈地闷闷道,“不想和你成亲了,我要回宫!”手搂着他却搂得死紧。

“来不及了,我今天已经进宫面圣,将和离书撤去,并将婚书办妥,八殿下,恭喜你再次成为乔少夫人。”

我愣乎愣乎地看着他,他只有在心情极好的情况下才会取笑地唤我一声八殿下。

原来,他今天不在床边照看我是去办这些事情了?

“用不用得着急成这样啊?”

“你这女人不放在身边好好管着,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情。”他无可奈何地低叹,“我不想再出去喝个酒都能遇到你和别的男人吃饭,更不想看到你怀着我的孩子去坐其他男人的大腿。”

明明是清清白白的事,经他这么不酸不醋地一说,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好像不纯洁了起来。

我语塞了片刻,索性两眼一闭一睁,圈着他的脖子凛然就义道:“既然圣上有命,那就没办法了。我也恭喜你,成功买一送一,不亏吧?”

“谁说不亏?我整个人都赔了进去,亏大了……”

07.

神兽大人墨鱼丸子小煤球同志它有些话不知道当不当说。

话说皇宫里为五皇女举办庆功宴的那一个晚上,也就是它家主子喝醉了,抓着它的尾巴对着月亮吼情歌,并最终将它倒插到了酒壶里的那一个晚上,当它坚韧不屈地从酒壶里挣扎出来后,它见证了历史性的一幕——

它家主子借酒生色胆,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乔公子的寝室。

问它怎么知道那是乔公子的寝室?

因为它家主子时常爬上那面墙头远望呗。

乔公子每次入宫都是暂住这个院落,它家主子也因此练出了一身爬墙的好本领。

可主子平日里都是只敢偷偷地瞄,今夜居然敢直挺挺地闯进去,壮哉!伟哉!可歌可泣哉!

它当然知道主子只是醉惨了,所以它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保卫主子的重任。

它一路跟在主子脚跟后“喵喵喵”地大吼大叫,只可惜,它瘦弱的双臂拉扯不了主子前进的步伐,它纤细的身躯阻止不了主子进攻的决心。

主子“砰”的一声,推开了乔公子的大门。

乔公子……喵!乔公子正在更衣!

它看到,主子当时的眼睛隐约放射出了两束绿光。

主子“噌噌噌”地冲到乔公子面前,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如此重复好几遭之后,主子突然痛心疾首地挠胸口道:“我的心好苦啊!”

就说那乔公子吧,好端端的衣服穿到一半也不穿了,就那样袒胸露乳,春色撩人地半敞着衣襟坐到了床沿,“嗯?”

沉悦的男嗓声调微扬,别说色欲熏心的主子了,就连它一颗猫心都被撩拨得酥了几酥。

这么一个单音,主子马上就走火入魔了。

她整个人八爪鱼似的粘到乔公子身上,如梦似幻地小声喃道:“筵越,筵越,筵越……好喜欢你……”

主子不仅是说,还主动仰起头来亲吻乔公子的唇。

喵!疯了疯了!

那男人一看就不是个能让人搓扁揉圆的主,主子一定会被他一脚踹飞!

神兽大人它已经找好了一个绝佳的角度,岔开双腿张开双臂准备接住它的主人。

它等了又等,却只等到乔公子渐渐收紧了搂在主子腰间的手,乔公子往后仰倒在床铺上,主子便也跟着往前伏卧在他的胸膛上,你啃一口我啃一口,然后不知怎么的一个翻身,主子就被人压到了身下。

喵?

这叫什么?反客为主?反守为攻?

它的脸顿时热腾腾地红了,赶紧抬起爪子来捂住自己的双眼。它还是一只单身的喵,纯洁的喵,洁身自爱的喵,决不能让区区人类给污染了!

心里装着一个高尚的理想,它撒腿一跃,蹦出了窗外。

第二天,估计两只人类差不多该起床了,它迈着优雅的猫步爬到窗台上,刚好听见乔公子在说什么“昨晚是你自己闯进我的寝室,也是你自己缠上来的”,哎哟喂,这话说得多不实事求是,丸子大人它看他昨晚明明就挺享受的嘛。

要告诉主人?还是不要告诉主人?

脑里忽然想起前几天,那一只话痨鹦鹉飞到它家里来炫耀:“我家小甜甜有大波波了,你家小乖乖呢?”

又忽然想起前前几天,那一匹吃货小肥鹿来它这里,打着聊天的旗号蹭吃的:“我家小胖妞现在一有好吃的都是拿去喂唐唐,都不分给我了,我的一颗鹿心好痛……大丸子,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好呲的可以抚慰我受伤的心灵?”

再忽然想起前前前几天,它的死对头,那一头四肢发达的雪狮从它身边走过时,耀武扬威地丢下一句:“我好喜欢我家小瑟瑟哦,看她发型,和我一样高贵优雅神圣不可侵犯。”

……

秀恩爱,死得快;没得秀,人憋坏。

继一二三四五六七殿下都成双成对,以及九十十一十二殿下也都喜结良缘后,主子八殿下还孤身一人,它觉得好丢脸,简直没法子在神兽界混下去了。

所以,此时它瞄了一眼窗内……

喵呜。

解救单身,人人有责。

乔兄,做得好!

书书有话说:

滴~这是你的八皇女卡!

八皇女应该是最早生娃的一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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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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