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是一条永不枯竭的河
引子 天半亮了。灰色的雾圆滑地笼罩住了海平面以上的空气。白色沙滩在波浪一遍遍的舔舐下,似乎消隐在浓雾中。码头上空的海鸥聚集在小帆船的桅杆上,又忽得散开,飞向远方去了。四五渔夫正解开船头的缆绳,互相嘟囔着Kalime-ra,一撑桨,网拖开长长的一片水域。 这个男人沿着海岸线缓缓地走着,一步,一步,踏在白沙上,平静,毫不心急,踏出均匀而无声的一行脚印。他额前梳理整齐的灰白发丝在海风中孑然挺立着,晃动着,似要将他的身影模糊了,揉进远方无止境的灰色中。他一身黑衣,苍老却依旧健壮。他继续向前走着,地中海秋季清晨微凉的腥咸水汽集聚在他周围。他走着,走进那一片茫茫的雾霭中…… 辛莱恩.5.18 辛莱恩站在船头,靠着桅杆思索着自己是如何来到海德曼号上的。清晨的风吹着船头的党旗缓缓飘动,红色与黑色在柔和的光影中有些刺目。远处不知是船灯还是塔灯的光在微微闪动。辛莱恩盯着那一点火光,眼前晃起一周前生日的16支蜡烛的火焰,火光照得周围的空气熔化似的浮动。映照着的是家人并不清晰的脸。父亲的勋章上游动着火苗的影子,母亲盘起的长发,妹妹浅浅的酒窝和手中挥动着的沾着蛋糕屑的叉子。屋里没有点灯,蛋糕上的蜡烛照亮了这一小方空间。母亲的眼里泛着泪光,父亲的目光让他原本就深陷的眼窝更深了。蜡烛熄灭了,辛莱恩站在这船上,看着头顶上方的炮筒缓缓地转动。 克里特岛蓝灰色的影像在辛莱恩浅灰色的瞳孔中放大。 乔瓦尼.4 皮诺的小酒吧热闹如往日。岛上的日常似乎没有被大批青年被遣往希腊本土作战与英国同盟军登岛驻扎的情况打乱。关于德国人将进攻克里特的流言穿梭在大街小巷,人们在议论声中惶惶不安地自我安慰着,进而日常生活还是照旧,该吃饭还是吃饭,该睡觉还是睡觉。就像酒吧主人皮诺圆脸上肥肉挤出的话:“打仗归打仗,上了战场就拼尽全力为国而战;喝酒归喝酒,只要还住在克里特一天,这干红还是少不了!”然而就算克里特人生性乐观,开战在即的消息还是像地中海冬季的高积云,拨乱着人们的心。高积云出现的时候,人们照旧出海,却始终惶惶不安着随时可能降临的暴雨。在街头巷尾纷纷嚷嚷下,惶恐开始沉淀,只是没有人刻意提及。 乔瓦尼在自己的小阁楼上,倒趴在床上,身下是皮诺的夫人—玛蒂尔达为他用碎棉布缝制的被子。他捧着一本第二版印刷的《绿山墙的安妮》,英文版的,虽然看不懂,但他依旧捧着这本来店里喝酒的英国大兵送的小书,望着一行行字出神。 乔瓦尼想着在雅典的父亲。父亲临行前对他说:“我不仅为了希腊,为了正义而战,也是为了你和西丽亚而战。”母亲西丽亚去世时他还不记事,只从旧照片和父亲口中知道母亲是位甚为美丽的女子,会弹七弦琴,家里拾掇得整整齐齐。 乔瓦尼合上书,下楼去吃晚饭。 水星.5.20 飞机巨大的轰鸣声震碎了镶嵌在克里特大街小巷窗上玻璃般的清晨。乔瓦尼惊醒,看见玛蒂尔达卷起自己半盖着的被子装进一个大亚麻袋中,又装进一盏小提灯,三块未切的大哈斯面包,几盒罐头,最后是乔瓦尼的小枕头。 她牵起乔瓦尼的手,下楼,皮诺正站在楼下,把一叠餐盘装进柜子。“是水星!”皮诺喊到,“玛蒂,帮我收拾下店里,他们要上山还没这么快!”“乔瓦尼,你先去避难所,我们就来和你会合!一直往前跑!别回头!”乔瓦尼飞快地点头,向避难所—山顶上的地下酒窖狂奔而去。酒窖是六十多年前建的,弥漫着酒香,这是乔瓦尼小时候捉迷藏的一贯去处。战事波及到希腊后这里便被改造成了避难所,这一片的居民在听到早晨的警报后都向山顶涌来。 乔瓦尼站在酒窖的大门前,向山下望去,蓝的像颜料泛上沙滩的大海,盘旋的飞机,沙滩上德国伞兵,组成了奇怪的组合。他猛一回神,正想转身冲进酒窖却被人群挤回,他看见杂货铺的安东赫、裁缝菲尔和她刚满月的女儿、音乐班的少女贝拉,她湛蓝的瞳孔被放大,恐惧在其中剧烈沸腾……,一小队德国士兵端着枪驱赶着人群。乔瓦尼顺着人群向坡下跑去,他感到什么东西绊倒了他,就这样滚下山坡,手臂擦了一大块皮。他定了定神,站起来。德国飞机正向着城市开火,守军、盟军在街角和空降的敌军火光相向。“皮诺叔叔、玛蒂婶婶……”他在心中喊道。感觉背后的阳光被一块阴影挡住了。他转身,看见一双浅灰色的眼睛,故作成熟却有一丝转瞬即逝的迷茫。更要命的是,他一身德国军装。乔瓦尼本能地想逃走,却被对方揪住了衣领。他的心脏在胸膛中撞击着。直到对方开口:“Hello?”乔瓦尼慢慢平静了,这才仔细看了一眼年轻的德国兵。 十六七岁的样子,比他高出半个头,一头金发,皮肤苍白。 “Hello?”德国兵再次问他。乔瓦尼觉得这词很熟悉,便想起是《绿山墙的安妮》,那个英国兵教他读过,就是打招呼的意思。德国兵放开乔瓦尼的衣领。乔瓦尼后退了一步,却伸出手:“Hello”,带着特里特的卷舌音。他又试探性地补上一句“乔瓦尼”,还指了指自己。见对方没有说话,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叫乔瓦尼,Hello”。德国兵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指了指自己“辛莱恩”。 远处有什么爆炸了,一声巨响。辛莱恩拉住乔尼亚,俯身向山上酒厂跑去。 出逃.5.21 辛莱恩的父亲是大学教授。辛莱恩自小读书,十四岁进了军校,成绩优异。战争爆发后,他提早入伍,第一批参了战。 辛莱恩的父亲年轻时常常在报刊发表些批评政府的文章,由于担心危及家庭,渐渐地不再激进。他曾与父亲争吵,说父亲怯弱,父亲一言不发,摇摇头,点起烟斗走进书房。辛莱恩忽然想到,自己不也是懦弱吗?不也是选择了逃避吗? 他躲在废酒桶里,思绪烦乱,狂躁地揉了揉后脑勺的头发,抬起头看见乔瓦尼站在酒厂门前,因为逆光,从昏暗的室内看去,他的影像高大了许多,像是准备凛然就义的英雄。辛莱恩起身向门口走去,在乔瓦尼身后站定。乔瓦尼猛然转身后退了几步,犹豫了一阵又上前了一步,向他比划了些什么便冲向山去。辛莱恩不知道对方的意思,但他伸手拽过棕色头发的男孩,把他推进屋内。乔瓦尼挣扎着想冲出门外,却被辛莱恩无数次挡回。 乔瓦尼在屋内踱着步,他也顾不得屋内一直安静地坐着的另一个人,脑海里唯一想着的是“皮诺叔叔和玛蒂婶婶逃出来了吗?他们会不会被俘了?”乔瓦尼不敢再想下去,但又克制不住地想着。这些问题盘旋着。天黑了又亮了,还是没有任何居民来到酒厂。 乔瓦尼站在酒厂的大门外。他打定主意要返回城中,回到皮诺叔叔的小酒馆,看看那位胖胖的小老头和他妻子是否一切安好。风吹起乔瓦尼细碎的头发。他想象着自己是英勇抵抗波斯侵略者的斯巴达战士,摸了摸卡其布短裤口袋里的小刀和从酒窖里找到的一块三角形的碎钢片,握拳又松开。他不安地原地抬高腿,踏了几步,深吸一口气又颤抖着吐出。“估计德国人已经进城了……”他想着,闭上了眼。终于转身说“我的家人在山下,我要回去……”,他向一脸不解的辛莱恩比划了几个手势,转过身向山下跑,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了回去。 黎明.5.26 辛莱恩和乔瓦尼在酒厂的黑暗中面对面坐着。自出逃的那天起,他们再没说过一句话。天色有些泛红,离日出不远了。辛莱恩起身走到门外的草地上,看着紫红色天幕下笼罩的这座小城。它安静地躺在爱琴海边,不卑不亢。克里特古老文明的遗迹与废墟中飘动的火星惺惺相惜。乔瓦尼走到辛莱恩身边。两人静静地站在黎明的黑暗中,黑色的身影,在地平线一抹红光的映衬下,显出末日边缘,劫后余生的壮烈。 乔瓦尼看见身边的男孩低着头,眼眶里有初升太阳的影子打着转。辛莱恩忽然理解了父亲的怯懦。他忽然恨起了自己的国家。他想着,他不想再回去了。 几天后海滩上传来汽笛的声音,德国人撤离了。乔瓦尼明白,“我们输了,自己的城市沦陷了”。辛莱恩收住眼泪,轻声说“走吧”。乔瓦尼转身盯着他,这一刻他们的语言似乎相通了。“走吧”乔瓦尼用希腊语重复了一遍。 他们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皮诺叔叔的小酒馆仿佛蒙上了一层灰。乔瓦尼远远看见两个人影立在接近沙滩的平台上。“叔叔、婶婶”乔瓦尼叫出了声。那两个影子转过来,与乔瓦尼融在了一起。“多亏了酒馆的地窖……”皮诺说着。直到这时,夫妻俩才看见稍远处站着另一位少年。玛蒂尔德几乎叫出声,显然是辛莱恩的军装。乔瓦尼制止了她呼之欲出的尖叫,只是说“我朋友”。 辛莱恩换上了乔尼亚的衣服,成了镇上人们所知的皮诺家英国来的亲戚。 尾声 故事就这样一页页地翻着。直到年,战争结束了。辛莱恩褪去了过去的怨恨,搭了一条商船回了国。 后来,辛莱恩的信从各个城市、岛屿飞向希腊,飞到乔瓦尼手中。信封都周全加了密。“是他的风格”乔瓦尼想着,忽的笑了。 后来,乔瓦尼开始学英语了,从《绿山墙的安妮》开始。他买到了词典,买到了一叠英语写的书。 后来,乔瓦尼读懂了辛莱恩一行行精致的斜体字,“经济陷入瓶颈了”;辛莱恩的父亲自41年得知儿子失踪后又开始在报刊上发表反战言论了,还几进监狱;柏林墙造起来了。 后来,他再也没见过他。 黑衣男人沿着海岸线走着,走到天亮的地方。上方的海堤上有一座小酒馆,热闹的音乐自里面传出。穿着夹克衫的店老板抱着一箱空酒瓶推门而出。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店老板缓缓弯腰放下酒瓶。 “Hello?”克里特的卷舌音。 “Hello。” “辛莱恩。”黑衣男人伸出手。 “乔瓦尼。”店老板笑起来,在几步远的地方也伸出手。 克里特的海浪日日夜夜地汹涌,永不枯竭。它将一切的故事都湮灭于己之中,不想便是淡忘。所有的战争,残酷,正义与孤独,都随着海浪的声音远去。再想时已是很久以后。再想时仍时少年。 绿川夏赞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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