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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记

文/萳城

她把存折轻轻放下。黑色的木桌上搁着一本红色,很扎眼。蒋李氏没看存折,而是看了看四周,好像这个住了二十几年的房子是个陌生人,需要对它进行检测。确认无误后她走到电视右边的老沉香柜跟前,把一叠用传单裹着折成四角的钱拿出来,还有一张蓝色的票据。

蒋李氏举起票对着半开的窗帘瞅了一会儿,正面印着二十一日傍晚开往哈尔滨的车次序列号。反过来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写的啥孙女没告诉她,她看不懂。午后的阳光照得房里暖金色一片,明晃晃地映在墙上。她感觉有些眩晕,走过去把帘子关了。

不是为了挡光,而是为了挡人。

因为家里知道她买了这张车票的只有孙女。医院,蒋李氏告诉孙女自己要回一趟娘家,路上有她妈妈陪着,留爸爸守着老头子。她当时没料到孙女压根没怀疑,还第二天就把车票送到了自己手上。

“爷爷最近恢复的不错,没啥事不用操心。”孙女嘱咐道

“哎呀,这次回去还不晓得穿啥呢,老多年没见。”

“哈哈哈那就大花袄子呗,东北味。”

蒋李氏没告诉孙女其实自己一件大花袄子也没有,她当时从家里带出来的只有一包酵母粉和一袋灰面而已。

她刚揣好东西走出小区就被住在十楼的江云叫住了

“蒋老师啊,去买菜?老李的事安顿好了没,过几天该去烧纸了。”

蒋李氏忙点头应她“记着记着,到时候开车上山去。”她提着包捏了一把汗,好在看样子江云没太对她今天去买菜带的东西有些多起疑。

蒋李氏一面轻车熟路地穿过小区的绿化带和景观池,这条路她每天买菜散步不知道要走多少遍,只有今天走起来感觉特别短,特别好走似的。

小儿子为安置二老单独在城里买的这套房子,离城中心不远不近,是一片闹中取静的地方。之前她总觉得城里小区哪比得上他们以前住的家属区,就算住在同一栋楼上上下下天天照面都还叫不出名字来,更别提稍远点。目前看起来这里唯一好的地方,倒是很适合逃跑,特别是她这种七旬老人逃跑。

一月前老头子撒手人寰的时候,她木然地杵在病床前看着乌泱泱的医生护士像海水一样淹没十几平米的病房,一顿急如暴雨的呼喝紧接着是电流撞击身体的闷响,老头像一个球被扔在床上,又弹起来,然后再被扔下去……

蒋李氏盯着仪器上徐徐渐缓的幅度,她最熟悉的其实就是这一上一下的起伏了。现在显示在屏幕上的和老头一直以来从最剧烈的咳嗽到逐渐平缓下去的肩背起伏全然一致。

她走过去摁下急救用的呼吸灯,灯管沙沙两声熄灭了,凌晨的病房里只有微弱的光。

“别救了,别救了罢。”跪在医生面前的她一言不发,将头垂着,深深地垂到地里。她想求,求医生放过老头的生命,亦或是成全老头的生命。

终于,在一阵死寂后房间恢复了原有的平静,撤走的呼吸机不再滴滴作响,跳动的红灯也闭上了它的眼。老头不咳嗽的时候蒋李氏一直觉得是世界最温和的时候。因为往往他一咳起来就爱乱发脾气,总无缘无故指责,嫌她做的菜不爽口、肉放久了不新鲜,或者给他换的新尿片不合腰围……诸如此类,她已经听了快四十年的埋怨。

蒋李氏坐在的士车的副驾上听到司机在旁边一阵猛咳的时候才恍然想起这些。那人趁等红灯之空,十指狠狠地抓着方向盘弓着背咳了起来,看灯的时候急促地换了一口气,然后又低下身去。

“你没事吧?”她见情势愈演愈烈,担心他黄疸水都吐出来。

司机拿纸抹着嘴道“没事儿,老咽炎犯了。我开窗透透气就好。”蒋李氏一听是咽炎不禁眉头一皱,想起彼时老头刚开始咳嗽时也以为是咽炎,只是没想到会蔓延到肺上去。

下一个红灯时那人又咳了起来,蒋李氏顺手摁住了他喉咙下面三寸的地方,仿佛有一个按钮一般,司机下一秒呼吸就平缓了下去,低头道了谢顺便问道“你是医生?”

蒋李氏摆摆手答“久病成医了。”

“唉,这毛病除不了根难得治,你得注意啊。”

“哈哈哈哈,哪能是我啊,是我家那口子。”她摇头笑道,这招止咳的方法她还是第一次在其他人身上实验,没想到居然这么灵。被肺炎困扰第五六个年头时,老头实在是咳到日夜难寐,坐立不安。左边住的冯技员已经不止一次来家里找过她希望他们稍微搬远点,他媳妇儿刚怀头胎怕受影响。她每每赔笑又赔礼,往他家里送了好几顿鸡汤才不至于邻里关系搞得太尴尬。可自个儿家一年到头都没喝上过一次鸡汤,就连她头胎生大女儿的时候也没见着影子。

她没有其他办法,晚上下了班牵着女儿到家属区诊所去问,无出所料解决的办法都是成堆成山的药。

“蒋老师啊,老李这咳嗽药是整不好的,要不你上中医那看看。”

大医院出来,漫天下起了鹅毛大雪,大片大片的,落在衣服上也不化,没一会儿人就“一夜白头”了。蒋李氏背着熟睡的女儿踩着路上已被运煤车碾出的轨迹往家属区走,煤渣混在雪水里乌黑了一裤腿,元月的冷风撕扯着裤脚是冰锥般的刺疼。路旁的瓦斯灯洒下和夕阳一样暖黄的光晕,融融的像一股暖流,她蓦地愣住了,灯泡周围,是冰环一般灰蓝色的夜空。

蒋李氏就在这时突然很想摆脱他,摆脱这个摇摇晃晃的家。她在路边僵持了很久,就像是在和一个无形的自己做抗争。她对着茫茫的雪地和远处稀微几点灯光长呼了一口气,脑子里无数个想法像透明的汽水泡成串地升腾。

她想她一个好好生生的东北闺女,家里父母干着清闲工作,拿着安稳工资,上头三个哥哥并嫂子都事业初成,待自己也极好极亲。她没理由跑到这个去乡几千里的屯里守着一个一身苦疾的男人,和一段不知道要修到哪里去的铁轨。现在这里的一切她根本没有想象过,至少在婚前,她并不知道。

前些日子她从家属幼儿园下班回到家里,精心烹制一顿晚饭,小白菜炒豆皮,凉拌黄瓜,肉末豆芽。叫男人出来吃饭,喊了几嗓子没人应。她掀开帘子看到他独自拄着拐棍在地上专心地画着看不懂的字符,她赶忙过去扶他——

腿不方便就少站着,外头站一天还不够?

没等她说完,男人一把推开她的手,把棍子往她脚旁狠狠一甩。我在铁路砸一天道砟,你要知道我走不动,怎么不端进来?

她一时哑然

饭桌上她也想和他说说,像以前那样,无论多么复杂幽微的感受,也无论这复杂幽微是用多么破碎的语言表述出来的,彼此总能会意,总能给予慰藉和建议。现在,蒋李氏的高兴或悲伤,都没法邀他品尝了。

整个饭桌上两人一个字也没说,饭后她照常刷碗洗衣,给女儿缝补袄子。男人还是独自在院内写着、画着,蒋李氏定定地盯着他的背影,除了身形较二十几岁略单薄些,其他的依稀没变。月光倾泻而下,她的思绪飞啊飞的,飞到了男人修铁路被砸坏了膝盖的那天,整条裤腿都被血水给浸湿了,滴滴答答了一路,他只是皱着眉捏捏她的肩膀。

“工伤得了几天假,陪陪你。”

蒋李氏听了以为伤的只是皮肉,就没太挂心,自然不知道男人夜里翻来覆去疼极的时候一个人跑到了院里藏起来了而已,不知道他在腿脚不便的日子里还托人在外面多找了份抄书的活。

她不知道的太多。她感受到的只有男人愈来愈差的脾气和被打隧道时磅礴烟尘熏出来的咳嗽,然后是没完没了的四处求医,没完没了的跟着铁路跑……彼时正值支援大西南的建设如火如荼,西南地区要加紧通火车,她们身为铁路职工的家属一方面要支持祖国的发展建设,另一方面也是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时时刻刻准备着搬家,甚至经常扛着大包小包挤上了车厢还不知道要搬到哪里。

蒋李氏觉得疲惫又彷徨,她计划着有朝一日逃离这个地方,然后去安顿下来,最好还能回北方,回家去。

想着想着她不自觉地两手握拳,忽然一只漆黑的大手覆了上来,紧紧地裹住她的拳头。她看到这只手上的皮肤纹路极深,每一道都可以淌过河流,可仔细一看淌的却是黑色灰和泥。她没有看男人,而是把视线投向窗外掠过的原野、聚落、山岗,那时她还仿佛看到一个年轻的妇女在收拾晾晒的被褥和衣物,丈夫背着洗掉色的布包站在门外等着她出来帮忙收拾行李,妻子急急忙忙地走过去把拉链拉开塞了好几个柑子进去,然后两人一前一后笑着挤着出了院子。她不禁对着窗外也笑了起来。

“快到贵州了。”

“这次多久走?”

“不走了。”

男人没骗她,这次他们在贵州待了一辈子。至少是男人的一辈子。

尾声

蒋李氏顺利过了火车站的安检,站在月台的黄线后两手握拳。傍晚的余晖斜射过一座座梁柱,亮堂堂的站台上人烟稀少,如今车站的模样同当年截然不同,干净整洁到她觉得陌生。上了车,她仍是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不是在归家就是在启程。

而她,是在逃跑。跑出了一个时时响起火车汽笛的梦魇,跑出了寂寂雪夜无处问医的茫然,跑出了无休无止的对柴米油盐、儿长女短生活的愤懑,跑出……那个当年注定会捆住她后半生,令她直到寿终正寝才能卸下重担的,对一个男人的应允。

车开时分,蒋李氏想回到自己。回到“蒋”这个属于她的姓氏里,然后才是“李”。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肩膀“老人家,你的东西掉了。”说着弯腰帮她把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

她从那人手里接过,笑着点点头道“谢谢你啊。”

蒋李氏晃晃悠悠地坐回走廊的边椅上,两手支着桌子将手里的照片摊开——

相片里的是一个身穿军绿色布衫的青年高高立在火车头上,他左手拉着铁杆,右手做着叉腰状。仿佛在笑,又笑得不是很真切。她推了推眼镜,虚着眼睛贴上去看,男人脸上的笑才浅浅地浮上面庞,绯红绯红的夕阳正披拂在他左肩上。

没有人会知道——这趟北归的火车载着一个出逃的女人。她细细地用手攥着照片,另一只手又渐渐地握成了拳……

给这个“夭折的孩子”写封信

这篇短短的小说是我根据身边人进行的改编,原是将它送去参加新青年小说的比赛的。很遗憾,它夭折了。

至于它何故夭折,夭折于何地何人之手,我一无所知。

很早前读严歌苓的《陆犯焉识》就对老一辈人的故事很着迷,一直心心念念要写,熬了几个晚上最后勉强将它写完,个中艰辛只有我自己知道。搁笔之时,像一个怀胎十月的母亲,一朝临盆后大汗淋漓,唏嘘感叹。

我这个年轻的“母亲”才疏学浅没能将孩子造得身强体健,以致它早早离世,实在悲痛。

但我没什么值得后悔的,我一直相信每个由我孕育的“孩子”,即是夭折也会在属于它们的天堂里鲜活地存在着。愿它们如天上星,永灿烂长安宁。

我期待着团圆之日

萳城

.02.01

文字:萳城

排版:萳城

图源:网络

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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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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